方巖被一陣砍木頭的聲音驚醒，迷迷糊糊聽到有人說話，聲音有幾分熟悉。他費力的睜開眼睛打量周圍，光線從破破爛爛的帳篷縫隙中透了進來，四面透風撒氣，沒有絲毫暖意，周圍也都是些突厥人的日用之物。
昏暗的光線中有個人站在面前，像是在照看自己，韓利！他見方巖睜開眼，嗷的一聲大叫，把方巖嚇了一跳！
帳篷氈簾呼啦一下被掀開，幾條人影帶著一股寒氣沖了進來，當先一人嗷嗷怪叫：“我就知道這小子沒事！”可不正是史老七！后面還有烽火，正嘿嘿笑著不知說什么才好。
幾番死里逃生，不想還能再見，真是恍如隔世，兄弟們無不親熱的你擂我一拳，我拍你一巴掌，這是這幫**唯一表達感情的方式了。
一番打鬧后，方巖才問明白自己在淖爾湖畔廢棄的霫族部落里。圣山中噴發(fā)出的地火剛剛熄滅，地上都是厚厚的黑灰和暗火，隋兵、信徒、幽州兵甚至還有突厥俘虜只得到這里扎營修整。因為圣山里準備過冬的給養(yǎng)來不及帶走，都被地火付之一炬，如今這綽爾湖營地里正一派忙碌，大家趁著這幾日天氣好準備越冬之物。
史老七突然擠了擠眼睛，很猥瑣的問方巖，怎么會跟公主殿下一起倒在他們前進的路上？方巖不由得苦笑起來，定是燧人氏把他們二人扔到那里的。方巖沒接這個話題，無定之地的經(jīng)歷要是說出來眾人一定會以為他瘋了。于是岔開話題，問他們那日冰河失散以后的經(jīng)歷。
史老七只當是年輕人臉皮薄，也就沒有追尾，轉(zhuǎn)而大吹法螺，把他們?nèi)绾伟l(fā)現(xiàn)幽州軍，如何挑唆突利可汗夜襲，又如何火燒突厥人糧草輜重等等添油加醋的說了出來。方巖邊聽邊暗叫僥幸，如此多的因果和偶然才最終導(dǎo)致了這場勝利，只能說冥冥中自有天意。
眾兄弟正說的熱鬧，只聽帳篷外有人吼道：“方巖可在？公主殿下有請?！?p> 史老七二話不說，出了帳篷，一把撥開外面那隋兵，大步向前走去，就連烽火和韓利兩個老實人也都梗著脖子向前走。
方巖見眾人神色不對不禁滿頭霧水，這又是唱的哪一出？韓利湊到他身邊低聲說：“方巖哥，我們是被韓世諤當細作抓來的，這人是看守?！?p> 史老七在一旁大叫：“忘恩負義的東西，不是我們放火，你們能贏？”那看守知道理虧，也不搭話，只顧低頭快走。
韓利在一旁還在說，“那天放完了火，我們就去山谷里找公主殿下。韓世諤見我們穿著突厥人的衣服，二話不說就要拿下，七哥領(lǐng)著我們動了手……”
定然是史老七先生事端。猜都不用猜，方巖豈不知史老七是什么貨色？完全是無事生非的惹事祖宗，他那張嘴要是不橫生事端才叫怪了！
“韓世諤這一仗打的漂亮，老子敬他是個豪杰，否則定不能善罷甘休……”史老七恨恨的打斷了韓利，卻不說自己在對方手只支撐了片刻。
方巖打斷了史老七的話：“七哥，隋軍主帥不是韓世諤，而是大隋蕭皇后，也就是豫章公主的生母，這一仗從頭到尾都是她指揮的?！?p> 史老七目露驚奇之色：“蕭皇后？怎么回事，你趕緊說說?！比寺勓远挤怕四_步，想聽清楚來龍去脈。
方巖邊走邊把在圣山之役簡單復(fù)述了一遍，一路上眾人或熱血沸騰；或擊節(jié)叫好，只恨沒上場親手殺幾個胡虜。
天氣仍然很冷，好在沒有風雪，這就是難得的好天氣。一行人出了營地，在方巖的訴說聲中越走越遠，最后到了一個山坡前面。
不遠處楊黛還是一襲白衣站在那里等候，她身邊還有一人，是蕭皇后。眾人加快腳步趕上前去，向楊黛行禮參拜。
楊黛還禮，然后向眾人介紹蕭皇后“這是家母。”
又見到蕭皇后方巖不禁生出幾分親切之情，可其余眾人卻都愣在了當場。難道眼前這絕色女子就是圣山之戰(zhàn)的統(tǒng)帥，大隋的蕭皇后？只是我等是大唐府兵，奉命護送豫章公主，難道要以臣子之禮拜見前朝皇后不成？
“感謝諸位護送小女?！睕]等眾人緩過神來，蕭皇后先深深施了一禮。此刻的她只是一個母親，前來感謝眾人的普通母親。
方巖帶頭行了晚輩之禮，眾人紛紛依樣還禮。
楊黛此時不再說話，靜靜看著眼前的一座新墳。墳前是一塊剛立下的墓碑，上書“定北府兵北行殉國四十三人之靈位”。
墓碑只是塊簡陋的木牌，上面墨跡初干，兄弟們再不說話，都挺身肅立，在寒風中站的筆直。
楊黛拿起一個破舊的陶碗，滿滿倒了一碗酒，輕聲對眾人道：“漠北蠻荒之地，無法備齊香火紙燭，我們就以酒祭奠兄弟們吧！”
畢竟是一路并肩殺過來的，她貴為公主卻與定北府兵以兄弟相稱，眾人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或許在他們心里，楊黛更多是一個生死與共的兄弟，而不是天潢貴胄的公主。
方巖第一個從地上撿了個粗陶碗，眾人也紛紛上前，從地上拿起各式各樣的粗陶容器，倒?jié)M了酒。
四野一片空曠，風很是干冷，眾人口中吞吐著白色的呵氣，皆靜默不語。
楊黛低聲吟誦：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
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
魂魄毅兮為鬼雄……
這是屈原的《九歌國殤》中的句子，眾人中有讀過的，有沒讀過的，但都跟著低聲默念，回憶著兄弟們的音容笑貌，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出不入兮往不反……家中的親人還在期盼等待，可出征之人早已化作了漠北一具白骨，出征時他們不及回家道別，就這樣永遠不再回來了。五十人護送楊黛北上，如今還活著是只有現(xiàn)在這幾人，其余兄弟都長眠在漠北冰冷的土地之中。
“我派人去當日的戰(zhàn)場搜尋過，兄弟們的尸骨都不在了，只能建一座衣冠冢。這里依山傍水，是處好所在?！睏铟斓脑挻蠹叶济靼?，陣亡兄弟們的遺體早被饑餓的野獸拖走了。草原人終生食肉，認為死后把身體還給野獸沒什么不妥，唐人還是講究入土為安的，楊黛也只能立個衣冠冢。
楊黛慢慢將碗中烈酒撒在地上，單手舉碗于頂，朗聲道：“走好！”言畢擲碗于地，片片碎裂。
“走好！”眾人齊聲大喝，皆擲碗于地，語聲慷慨，直上云霄。
楊黛轉(zhuǎn)身大步而去，眾人隨后，衣袂飄飄，漸行漸遠。
方巖仰面疾走，生怕一停步淚水再也止不住，突然身后有人喚道：“礪之，你且不忙走?！?p> 身后正是蕭皇后，方巖回身見禮，沒來由的鼻子突然一酸，眼圈有些泛紅，便如見了長輩一般。
“封侯將軍事，戰(zhàn)士半死生。死的都是我華夏大好男兒！”蕭皇后也嘆了一聲：“礪之，你陪我走走吧。”說罷轉(zhuǎn)身慢慢踱步，方巖默默跟在她身后。
兩人誰也不說話，就這么走著。
“礪之，我問過小雀兒入山門傳承的事，她卻不說?！笔捇屎筠D(zhuǎn)過身，目光直視方巖：“此事非同小可，身為母親我該知道。畢竟我欠她太多，不能再讓她面臨危險?！?p> 方巖記得燧皇叮囑的那些話，此事絕不可讓他人知曉！包括蕭皇后。
可蕭皇后是楊黛的母親啊！縱使世人都害楊黛，她是斷然不會加害的！
楊黛決定不說，一定是為了母親考慮，我怎能破壞她一片孝心？
可蕭皇后是魔教圣女，隱宗傳人，她通讀密藏，說不定有更好的法子保護楊黛
……
片刻間各種聲音涌上心頭，方巖不知道該如何。
蕭皇后把他神色的變化一一看在眼里，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等著答案。
“若是別人問我，我會說她是獨自進的山門，究竟如何我并不清楚?！狈綆r思量許久終于開口：“陛下詢問我不能撒謊，但是我真的不能說！”
看到方巖如此回答，蕭皇后知道定然是極大的秘密。方巖保守秘密的決心讓她雖覺欣慰，可是對女兒的將來實在擔心！
方巖訥訥的說：“陛下且寬心，沒什么大不了的。再重的擔子，挑起來走便是。”
蕭皇后細細體會話里的安慰之意，不由暗自苦笑：“有了女兒在身邊，不知不覺自己變的心軟了不少。”
嚴冬的彤云突然裂了道縫，一縷久違的陽光灑下。蕭皇后看著對面的方巖，突然覺得他比自己高出不少，倒是頗有幾分男兒氣概。
她伸手拽平了方巖皺巴巴的衣襟，隨手撣去衣上灰塵，“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多謝你，礪之?！?p> 這個長輩才有的親昵動作讓方巖心中一片溫暖，脫口道：“陛下，我要去找《黯燼之章》。”
“哦？師父他老人家說過，《黯燼之章》每個字他都認識，可就是不知道在說什么。”蕭皇后沒有繼續(xù)追問。
方巖也沒指望能得到什么線索，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陛下，還有件事得讓您知道，王君廓大將軍死在了山門之內(nèi)。”
“哦？”蕭皇后聞言沉思片刻，隨即笑道：“此等小人，死了正好！”
王君廓是堂堂右武衛(wèi)大將軍，幽州大都督，名震天下的一方諸侯，只是死了正好？看來蕭皇后當真對此人不屑一顧。
蕭皇后已經(jīng)走出幾步，回頭看了看楞在原地的方巖：“還在這里作甚？回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