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這是胡人眼中的長安。
即使再苛刻的胡人也承認(rèn)這是世上第一大城,泰西的羅馬雖大,卻遠(yuǎn)不及長安。因為長安足有七個羅馬城大,這一點就能讓所有人乖乖閉嘴。
孔方兄翻臉不認(rèn)人,一文錢難倒英雄漢,這是方巖眼中的長安。
夜行者已然沒有了,不過仞天藏和暮紅衣依然留在極北之地,打算兩人之力應(yīng)付無數(shù)的半妖和背后的整個妖族。方巖不知道這兩人能不能創(chuàng)造奇跡,不過絲毫不擔(dān)心他們的安全,這兩人的心智手段,無論在哪里都能全身而退。
來長安有兩個原因,一是聽說定北城破后蘇定方將軍自縛進(jìn)京請罪,幸存的兄弟們也都跟隨他左右。二是楊黛也已離開大漠,作為大唐公主她定然會回到長安的,在這里至少能離她近一點??墒牵稽c又能如何呢?方巖沒想那么多。
方巖住在長安外郭的西市,跟長安棋盤般井井有條的一百一十坊不一樣,房子隨意搭建,如同迷宮一般。說生機(jī)勃勃也好,說藏污納垢也罷,反正是野草般的野蠻生長起來,隱隱是萬年和長安之外的第三個縣了。
這是個又臟又亂的大雜院,各色人等出沒,唯一的共同點是都沒錢。初夏天氣蹭的一下熱了起來。白花花的日頭當(dāng)空照,貨郎的吆喝,隔街牲口熏人的氣味,滿街亂跑的光屁股小孩,這一切都讓人心煩意亂。偏巧對面房子屋門大敞,一個半老徐娘就斜倚在門口,身后各色褻衣飄揚,就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個做皮肉生意的暗門子,讓方巖更加上火。
來長安轉(zhuǎn)眼已半月有余,初來時的震驚與自豪已然消退,錢也早就花干凈了。方巖從小在軍營長大,思來想去唯一精通的手藝也就是殺人,自己好歹是大唐邊軍,難道要去做那些沒本錢的買賣不成?
好在房東火眼金睛,早就看出他囊空如洗,就打發(fā)他去西市干起了貨物裝卸。雖說這活計掙不了幾個開元通寶(注一),可方巖力氣遠(yuǎn)遠(yuǎn)大于常人,掙得也就多一點。雖不體面,好歹有地方住,有飯吃了。
干體力活餓的快,一大早這肚子就不爭氣的咕嚕起來,方巖苦笑著把腰帶勒緊,起身向門外走去。這時迎面一個人影迎面沖過來,把方巖逼回了屋里。
香氣撲鼻而來,這是一大海碗剛下好的手搟面,淋了麻油,翠綠的蔥花上還臥了個雪白的荷包蛋。那人影端著海碗一路沖了過來,把碗往桌子上一丟,捂著燙疼的手指直跺腳。
只是那碗沒擺正,眼瞅著就摔倒桌下去了。方巖眼疾手快一把接住,放在桌上,此時那人影這才張嘴發(fā)出一聲驚呼。
這是個十八九的姑娘,布衣荊釵、不施粉黛,有一股清水芙蓉般的天然之美。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姑娘斂容躬身,盈盈下拜施了一禮,“方大哥,多謝你昨日相救之恩?!?p> 姑娘說話時坦然看著方巖的眼睛,毫不扭捏作態(tài)。
“哪里、哪里,不過舉手之勞,姑娘客氣了?!狈綆r杵在那里不好意思起來,連忙避開了姑娘的眼神,東張西望起來。
這姑娘也住在大雜院里,昨天回來的晚,路上被兩個地痞盯上了。恰好方巖路過,就把地痞打了一頓,救了這姑娘。只是夜里看不清楚姑娘長相,今天才知道救的居然是個少見的大美女!
蹬蹬腳步聲響,一個半大少年抄根門栓沖了進(jìn)來,二話不說沖方巖就打。方巖砰的一把抓住對方手腕,夾手奪過門栓。
一旁的姑娘也大叫:“住手!”
“姐姐,你沒事吧?”那少年一邊掙扎一邊打量方巖與那姑娘。
原來是剛才面條碗摔落時那姑娘驚叫一聲,這少年就沖過來護(hù)花了。方巖打量著他,雖說個頭比那姑娘高一些,可臉上稚氣未脫,還是一副孩子模樣。只是眉眼間跟那姑娘極象,生得眉清目秀,眼瞅著過一兩年就是個玉樹臨風(fēng)的美男子。
“休得無禮。快來見過方大哥?!蹦枪媚锷蟻砝∩倌甑氖?。
一番禮數(shù)客套下來,方巖鼻尖都見了汗,這才弄明白對面這姐弟倆的來路。姐姐叫葉念初,弟弟叫葉云帆,山東人氏。祖上雖非世家望族,卻也是知書達(dá)理的殷食人家,后來連年戰(zhàn)亂、家人離散,只剩這姐弟倆相依為命。
姐弟倆自幼聰穎,弟弟更是遠(yuǎn)近聞名的神童,弱冠之年便在鄉(xiāng)試考中了舉人,如今進(jìn)京就是為了準(zhǔn)備明年春天尚書省的省試,也是所謂的春闈。
按理說舉人貢生之間認(rèn)識總要嘮嘮叨叨半天,可葉家姐弟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jié),方巖更是嫌麻煩,便干脆以兄弟姐妹相稱。三人都是痛快人,三言兩語間便很投脾氣,說說笑笑向大雜院外面走去。
方巖要去兵部打聽定北的消息,葉云帆要去國子監(jiān)還書,正好一路入城。姐姐葉念初在一邊說想去鴻臚寺看一眼,弟弟葉云帆的臉就沉了下來,一幅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的樣子。
方巖看出來氣氛不對,卻又不好徑直去問,氣氛一時間尷尬起來。
就在這時,大雜院的破木頭門轟的以聲變成了碎片,幾條彪形大漢晃晃悠悠走了進(jìn)來。方巖眼尖,一眼就認(rèn)出其中兩個正是昨晚自己收拾的地痞無賴!
仇人見面,對面二話不說圍了上來。
挨揍的兩位鼻青臉腫,一個瘸著腿,一個吊著胳膊,見方巖一瞪眼不禁往后退了兩步。
最前面是個黑臉的壯碩漢子,敞開的衣襟里露著大團(tuán)的刺青。黑臉漢子抖了兩下肩膀,骨節(jié)噼里啪啦一陣爆響,看來還練過外家功夫,他打量了方巖和葉家姐弟一眼,不屑的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回頭問道:“就是這小子打的?”
“就是他!大哥,弄死這小雜種!”瘸腿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脖子上青筋繃起老高。
黑臉大哥很有風(fēng)度的單手一揮,瘸腿立刻閉嘴,大哥斜眼看著葉念初,嘴里嘖嘖有聲,“小娘們還真是漂亮,瘸子,你他娘的眼光不錯啊?!?p> 大哥身后的兩個人唰的抽出腰刀,在空中虛劈幾下,發(fā)出嗚嗚聲響,然后兩人陰著臉不說話,只是斜眼瞅著方巖。
“我黑頭做事最是上路,打人的留下一只手、一條腿,小娘們我們帶走,小孩你拿二十兩銀子贖人?!贝蟾缟焓帜笾^,骨節(jié)發(fā)出咯吱咯吱的一連串響聲。
“這位大哥,您是看中了我的左手還是右手,左腿還是右腿?”來長安后一直憋屈的慌,看見了眼前這幾塊料方巖不禁心情大好。
“你們想干什么?街坊們,都出來幫忙!”隨著一聲大吼,一個紅臉膛的漢子手持扁擔(dān)竄了出來。劉五哥,跟方巖一塊卸貨賣力氣的工友,地道的榆林漢子,熱血重義。
可惜街坊們跟劉五哥想的不一樣,門縫和窗戶后面倒是有不少眼睛,可就是沒人出來幫忙。
“五哥仗義,多謝了。”方巖抱了抱拳,然后當(dāng)胸一腳踹飛了黑臉大哥,那兩個揮刀的家伙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拳一個打倒在地。
瘸腿和斷臂回頭剛想跑,被方巖一聲大喝“站住”嚇得兩腿發(fā)抖,站在了原地。
方巖抓著發(fā)髻把昏厥過去的黑臉大哥拖了回來,幾個耳光打醒。然后隨手撿起掉落在地的腰刀,用手一截截的掰成了碎片。
幾個地痞驚的說不出話來,這雖不是百煉精鋼,可也是淬了火的利刃,就這么掰竹篾般的掰碎了?
“滾!”方巖擲刀于地,厲聲大喝。
……
……
長安城三分,北部正中是宮城,為室所居;宮城南面是皇城,為三省六部等公務(wù)所在;其外是外郭城,多民居商肆,再往外才是方巖他們住的西市。
日頭晴好,劉五自去上工,方巖和葉云帆結(jié)伴入皇城。
方才那場打斗對方巖來說微不足道,葉云帆起初有些驚魂未定,可畢竟少年心性,過不多時便把不快拋在腦后。
方巖一路吹牛如何大殺胡人,聽得葉云帆神往不已,恨不能立刻從軍出隴阪,驅(qū)馬度關(guān)山。更讓人詫異的是,這位當(dāng)兵的方大哥竟然也讀過書!不但如此,他對突厥人風(fēng)俗習(xí)慣,邊塞風(fēng)土人情異常熟悉。
葉云帆聽聞之下更是興奮,不住問這問那,這些可都是第一手的談資!如今長安學(xué)子最愛討論的就是如何滌蕩胡虜,如何洗雪渭水之恥,甚至有人信誓旦旦的說明年春闈大都要考策論,考題便是平定突厥之策。
走的熱了便尋了出茶攤歇息,方巖狠狠心,掏出身上為數(shù)不多的銅板買了兩碗桂花酒。貞觀年間的酒都很淡,風(fēng)行的三勒漿、葡萄酒也多是發(fā)酵后過濾飲用,尋常人喝上幾碗并不覺得如何,桂花酒更是清香可口,葉云帆這等少年也能喝。
畢竟是天子腳下,酒里竟然加了冰魚兒,喝起來冰涼可口,極為舒坦。
只是這區(qū)區(qū)三碗酒居然要一枚開元通寶。這不是明搶嗎?在定北都能賣一斗米了!方巖從小也沒花這么冤枉的錢,心都疼的抽搐起來。
一旁不開眼的葉云帆幾口喝完,舒服的長長嘆了口氣,意猶未盡的瞅著方巖,嘴里冰魚兒嚼的咯吱作響。還想喝?即使鋼刀頂在胸口上方巖都沒這么心慌過,生怕葉云帆大吼一聲,老板再來三碗!
地面忽然震動起來,騎兵!多年行伍生涯讓方巖對于馬蹄聲極為敏感,來的大約有十余騎,速度極快,最多是穿皮甲的輕騎兵。
一陣煙塵大起,十余匹高頭大馬風(fēng)馳電掣般朝人群沖來!周圍的商販奔命似的四散躲避,一片雞飛狗跳,真要是被這奔馬撞一下,怕不是要骨斷筋折,當(dāng)場死于非命?
方巖眼尖,見馬上騎士清一色都是十四五、十五六歲的少年。一個個穿紅戴綠,挾弓帶劍,更有甚者居然穿著胡人的裝束!這些少年經(jīng)過人群時非但不勒馬減速,還高舉馬鞭抽打躲閃不及的路人,眉宇間一片戾色。
方巖雙拳緊握,恨不得將這些小王八羔子拽下馬來狠揍一頓。一旁的葉云帆把酒碗摔得粉碎,放聲痛罵:“好一幫紈绔!攜帶兵器、鬧市縱馬,天子腳下沒有王法嗎?”
這一陣喧嘩來得快,去得快。大家似乎早就習(xí)以為常,紛紛收拾東西重新做生意。只有葉云帆還在那里憤憤不平。
旁邊有好心人低聲勸解,這位小哥小聲點,這些人都是國公府的世子,手下惡奴眾多,讓他們聽見肯定要找你麻煩。
有人也低聲咒罵,諸位一看就是初到長安,這幫游俠兒早就是長安一害,只是家里位高權(quán)重,便是京兆府、金吾衛(wèi)都奈何他們不得。
唐人尚武,再加上連年戰(zhàn)亂,任俠之風(fēng)盛行。所謂豪俠,多是重義輕生之輩,或赴邊關(guān)衛(wèi)國效死,或路見不平、憤然而起,確是好男兒!
不過這市井間所謂的俠就是另外一種了,有以粗鄙為豪放、拿無賴當(dāng)英勇的地痞惡棍,也有終日嬉戲、欺壓良善的權(quán)貴子弟。今天方巖他們遇見的就是“長安游俠兒”,多是些公侯府上的紈绔子弟,整日橫行無忌、惹是生非,卻自以為是豪俠之舉。
葉云帆一聲長嘆,小小年紀(jì)卻有了一絲滄桑之態(tài),低聲吟道: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fēng)。落花踏盡游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
注,唐玄宗李隆基年號是開元,但開元通寶不年號錢,是在唐初就已流通的銅錢。
普小通
注,唐玄宗李隆基年號是開元,但開元通寶不年號錢,是在唐初就已流通的銅錢,至于開元兩字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