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燭明香暗畫堂深（二更，求收藏，推薦）

　　李曜排開大臣，按劍拂身上前，彎腰行了禮，俯身輕聲問候父親，“父親，可感覺好些了嗎？”

　　李惲扶著黃有柏的手，艱難地坐起身，睨著太子李曜和幾乎貼到塌邊的幾個臣子，冷冷道：“朕已無礙，諸卿不必?fù)?dān)心，回去各自處理政務(wù)吧，朕的身子可沒有江山社稷重要——”

　　李惲正欲接著說下去，卻被人打斷，“臣等前來，正是為了大燕的江山社稷能夠千秋萬代！”

　　李惲聞言，暗中驚了一下，抬眼望去發(fā)聲的人是大理寺少卿張可度，說話時的神態(tài)完全不像往日謙卑，橫眉冷對，眼神冰冷。李惲努力定了心神，道：“朕已明白愛卿的心意，朕每日按時吃藥，病已大好，能夠下床走幾步——”

　　張可度再一次冷冰冰地打斷了李惲的話，“陛下都已經(jīng)如此了，何不讓位于太子，好安心養(yǎng)?。窟@樣一來，大燕的江山社稷穩(wěn)如泰山，您的身體也可以好好調(diào)養(yǎng)一番，兩全其美，豈不樂哉？”

　　李惲斜睨著看了張可度一眼，又掃視了圍繞著自己的臣子——太子中舍人祁然、宗正卿李從善、御史中丞沈泉燁，還有站在諸人身后，沉默肅靜的大丞相柳述，又望了眼眼神關(guān)切的太子李曜，話不多說，意思已經(jīng)非常明朗了。

　　李惲握住李曜的手，嘆了口氣，緩緩道：“我早就有意要傳位于你，得個清凈，可近年來事態(tài)紛亂，我本想理清楚在交付與你，讓你省些力氣。可如今看來是不能了，你先回東宮去，我叫朱侍郎來擬旨?！?p>　　“太子已經(jīng)來了，怎么能再回去呢？陛下口述，臣來寫！”太子中舍人祁然擲地有聲，邁步上前，縮短了和李惲之間的距離，讓李惲覺得盛氣凌人了些。他本就對太子和諸臣的行為不滿，祁然這樣一說，更是惱火，火爆的脾氣也難以抑制。

　　李惲松開太子李曜的手，手指著祁然的鼻子，怒罵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朕的床前撒野？還不快滾出去！”

　　祁然面不改色，直直的看著李惲迸出怒火的雙眼，垂眼道：“臣是太子中舍人祁然，奉命請陛下退位！”

　　“朕在這里，你奉的誰的命，誰給你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在朕的面前胡說八道！”說話之間，李惲的頭又開始疼了起來，他呲牙咧嘴，很是痛苦。黃有柏忙晃悠著雙手給他按摩，急得眼里起了淚。

　　“臣奉的乃是天下人之命！陛下還不明白嗎？您已經(jīng)盡失天下人之心，朝野無不盼望太子早日登基，您應(yīng)當(dāng)知曉，這是天下人的意思?！逼钊坏坏?。

　　李惲頭疼地倚靠著黃有柏，勉強(qiáng)瞪起眼睛望著祁然，而后抬眼尋找沈泉燁，見他目光陳定，手指向他，仍抱有一絲希望，道：“沈公也是和他們一道進(jìn)來的？”

　　沈泉燁行了禮，低眸斂氣道：“臣是和諸位公卿一道來的?！?p>　　“他們都是世家子弟出身，只有你和朱則陳是我費(fèi)盡心力栽培的，你的父母都也年老病弱，我對你說過要忠孝兩全，不可偏廢一者，這便是你的忠孝嗎？”

　　沈泉燁嗓音低沉，字字清楚，“陛下惡聲狼藉，布與諸國，使民酷烈，人鳥同恨，外有憂患，內(nèi)有弊政，無人不怨，無人不恨，臣等今日所為正是為大燕千秋萬代，也為陛下圣明著想，如此一來，豈非忠孝?！?p>　　李惲默然良久，手按著額頭，緩緩道：“朕的丞相也是這樣想嗎？”

　　眾人的目光皆不自覺地盯住柳述，他緩緩上前，躬身行禮，眼里似乎有些渾濁的東西，“陛下，今事已然，宜早作決斷?！?p>　　李惲合眼，沉默良久，霎時殿內(nèi)無聲，唯有火燭跳躍的響動聲，似乎在昭示著與眾不同的生命力，與伏臥在床榻之上的李惲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的生命似乎和火燭一樣，曾經(jīng)也是這般奮力燃燒著，大有作為，但此時已經(jīng)到了火滅燭倒的時刻，再也無可奈何，不能反抗了。

　　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呼風(fēng)喚雨，統(tǒng)帥數(shù)十萬雄兵的他一去不復(fù)返了，他的鳳凰年不會有第十個年頭了。

　　李惲在心里寬慰著自己——目前的局面算是比較好的了，他親自選定的太子沒有給他下毒，沒有特別脅迫他，更沒有活活餓死他，還給他找來名醫(yī)，尋來良藥，比起歷代被逼宮的皇帝，他算是幸運(yùn)的一個——這倒也是可以印證他對兒子的一個評價是沒有錯的——李曜孝順，不會做出特別喪盡天良的事情。

　　如此一來，李惲倒也能稍稍安心了，待得他百年之后，龍馭賓天之時，兒子李曜應(yīng)該也不會對他其余的兒子們下手——他和皇后趙氏所生的這個第九子最看重名聲，最在意別人對他的看法了，斷斷不會做招來天下人側(cè)目的事情。

　　李惲最終開口，不帶一點(diǎn)感情，道：“擬旨吧，你們?nèi)懓?，朕已力盡，不能寫了。”

　　祁然松了一口氣，往后推了推，覷著宗正卿李從善，笑道：“李宗正來寫吧?！?p>　　一直沒有開口的李從善連連擺手，眉眼低垂，道：“臣不敢僭越，且才情辭藻都不如大丞相，還是大丞相來寫比較好?！?p>　　祁然低眸，偏身向李曜，李曜會意，使了一個眼色與他，祁然明白了，便轉(zhuǎn)身向柳述笑道：“丞相請動筆吧，臣為丞相鋪紙磨墨。”

　　此時，圍繞在李惲榻前的幾人才四散開來，找來紙筆，服侍柳述落座動筆。

　　柳述坐好，略一皺眉，揮毫潑墨，不多時就已經(jīng)寫好，祁然看了幾句，手敲案幾，斜睨著柳述，笑意迭起。

　　柳述亦冷眼看著祁然，不動聲色地改動了幾處，方才呈給李惲看。

　　李惲頭痛欲裂，一字都不想看，但又想知道詔令如何寫的，便讓他們讀來他聽。

　　祁然將草擬的詔令交給李從善，他字正腔圓，語句清楚，再合適不過。李從善無有理由不接，遂硬著頭皮讀了起來。

　　“朕在位四十有五年，玩戎黷武，民疲卒敝，公家無經(jīng)歲之儲，百姓無安固之志，雖非本愿，但事已然，心衰力竭，不可回轉(zhuǎn)。太子李曜為人仁孝，恭敬愛人，今傳位于太子，承接社稷，憐養(yǎng)天下，不負(fù)百姓，望太子當(dāng)用天下之心為心，不得自專快意。古人曰‘君為政焉勿魯莽，治民焉勿滅烈’‘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太子需以禮治天下，勿重蹈朕轍，結(jié)怨天下百姓。人遺子孫以財，我遺之以教訓(xùn)，此為善也?！?p>　　李從善朗聲讀完，奉詔侍立，李惲聽完，頭似乎也不像剛才那么疼了，緩緩張開眼，道：“丞相所言甚是——應(yīng)加一句——賜死貴妃李氏，以謝天下！——后宮嬪妃殉葬?！?p>　　李惲說出這句話，殿內(nèi)的人反應(yīng)不一，身處內(nèi)殿的李貴妃轟然癱坐，兩眼無神，懨懨欲哭，柳述眉頭緊皺，手僵硬的垂于身側(cè)，祁然看向太子，也沒了主意，倒是御史中丞沈泉燁上前一步，道：“陛下所言甚是，太子定會照辦?！?p>　　一直未說話的李曜一手按劍，一手撫著父親的手掌，道：“兒遵命。”

　　得到承諾的李惲點(diǎn)點(diǎn)頭，指指沈泉燁，又指指李曜，道：“有你們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朕在位四十多年，南征北戰(zhàn)，建功無數(shù)，但卻沒有憐養(yǎng)百姓，我的罪過很多，你們要汲取教訓(xùn)，不要和我一樣——”

　　最后幾個字，意味深長，老皇帝李惲雙目閉合，幽幽說道，李曜聽了很是不悅，面上表露了出來，握著父親的手也松了開來。李惲將他的手重新拽住，道：“讓他們都退下，我有些話要與你說?！?p>　　李曜扶劍抬目，微微揚(yáng)臉，示意他們出去，期間始終背對著躺在榻上的李惲。

　　待得那幾位大臣出去，李惲方掙扎著起身，喚過李曜來，緊緊攥住他的手臂，道：“十幾年前，朕在外征戰(zhàn)，他們果真謀反了嗎？”

　　李曜感受到了來自父親的憤怒，自己的衣服被緊緊扯住，他面不改色的松開父親的手，淡然道：“當(dāng)然，兒子親自平叛，父親親自定奪，怎會有假？十幾年前真是好險，父親差一些不就不能回到平城了。父親不要太過心善了，那起亂臣賊子有何好惦記的？”

　　李惲強(qiáng)力用手指撐著身體，不讓自己倒下，繼續(xù)道：“有兒這句話，為父心安，沒有錯怪他們。”

　　李惲復(fù)又拉過李曜的手，老眼含淚，道：“吾兒天生智慧，氣量宏大，為父不擔(dān)心你治國如何，但為父希望吾兒謹(jǐn)記——咱們父子之間的那場慘劇不要重現(xiàn)，你要善待你的兒女，善待你的兄弟姐妹，善待你的功臣，如此一來，才不是和為父一樣的孤家寡人?！?p>　　李曜知道，父親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相王李昀，他最愛的小兒子，自己的同胞兄弟。

　　李曜拍拍父親的手，將他的身子緩緩放下，輕柔的蓋上被子，道：“父親放心?！?p>　　李惲舒了口氣，摟住李曜的脖子，緩緩道：“為父死后，將為父生前的器物陪葬即可，不用尋些奇珍異寶，別的你盡可留下，唯有那件螺鈿紫檀琵琶定要給為父葬下——為父一生征戰(zhàn)無數(shù)，殺人也無數(shù)，便在地下給他們彈些曲子，權(quán)當(dāng)告慰他們了吧?！?p>　　李惲每說一句，李曜就點(diǎn)一下頭，乖順極了。李惲咳嗽聲驟起，面色紅漲，整個人又倒在了榻上，黃有柏忙叫宮女端來藥湯，灌了幾口，李曜見狀，欲要告退離殿，話未說完，就被父親打斷。

　　李惲強(qiáng)撐著顫抖的身子說了一句話：“祁然不可重用——亂我江山社稷者，必此人！”

　　李曜替父親撫了撫心口，慢條斯理道：“兒明白?！?p>　　李曜轉(zhuǎn)過臉，吩咐黃有柏好生照顧父親，他稍晚些再來。黃有柏戰(zhàn)栗著答應(yīng)了。

　　隨后，李曜頭也不回地步出大殿，下了石階，吩咐了宦奴李龁和翊衛(wèi)將林昭一件重要的事情。

　　“你們?nèi)チ置鞯睿嬖V他們，給李旸等人留個全尸，一個不留，全部縊殺?！崩铌茁曇羝届o，面無表情，說話之間俯身整理了下衣衫，毫不在意，仿佛這是和碾死一只螞蟻一樣平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