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猿

　　大涼山中，崖危澗幽，林豐草茂，時可聞高猿長嘯，子規(guī)悲啼。

　　一個身著灰衣的比丘尼漫步于山林之間，沿著一條只隱約可辨、應(yīng)是被獵戶樵子踩踏出小路悠然徐行。

　　這尼姑的年歲應(yīng)該已經(jīng)不小，兩條長眉已現(xiàn)出些許霜色，但面上肌膚紅潤光滑，并不見一絲皺紋，兩只眼睛更是炯炯有神，目光流轉(zhuǎn)之間隱見精芒閃動，燦然如星。

　　尼姑沿著山路走了約一個時辰，翻過前面的一道山梁，立時看到了建在一座危聳巖壁下一片平坦場地上的一座古廟。

　　她面上微現(xiàn)喜色，腳下稍稍加快走到古廟前面，卻見此廟年久失修，已經(jīng)極為破敗。外面的一圈矮墻已經(jīng)坍塌大半，那廟門的門扇已經(jīng)不翼而飛，倒是門上的匾額還歪歪斜斜地掛著，在匾額上厚厚的一層塵土和蛛網(wǎng)下，依稀還還以看出寫的是“禹王廟”三字。

　　尼姑踩著被不久前的山雨沖洗的干干凈凈的青石臺階走進(jìn)廟門，見里面的一座正殿與兩間偏殿俱都無門少窗，幸喜殿頂?shù)耐咂€大致完整。

　　她先走進(jìn)正殿，見正面一座泥塑的禹王神像早已殘破不堪，當(dāng)即雙掌合十向著神像禮拜一番，口中低聲禱祝：“大禹王在上，弟子五枚避禍至此，欲暫借神廟棲身，叨擾之處，望乞恕罪?！?p>　　原來這尼姑法號“五枚”，原為南少林分支“靜緣庵”庵主。兩年前，當(dāng)今乾隆皇帝不知何故加罪于南少林，竟派出大軍圍剿，一把火將南少林一座大好古剎燒作白地。南少林主持大方禪師頗有先見之明，在大禍降臨之前便布置了幾下后手，其中之一便是將一件干系重大的事物托付給五枚師太收藏。

　　此事本來極為隱秘，但清廷竟也探得消息，派出大批高手前來追捕。五枚師太雖然武功卓絕，卻也自知只手難以回天，于是棄了“靜緣庵”，輾轉(zhuǎn)來到大涼山中。日前她在山下的“紫荊寨”中化緣，偶然聽人提起山上有這么一座“禹王廟”，便有了借以棲身的念頭。

　　五枚師太禮拜已畢，又道一側(cè)偏殿看了一看，只見里面的一間最為完好，恰可做棲身之所。她先將隨身的一個包袱放好，隨即到廟外拔了許多蒿草卷成一束當(dāng)作掃帚，將古廟里里外外地清掃了一遍。

　　清掃完畢，她想起來時看到離古廟里許外有一條清溪，便打算去取寫水來使用，只是身邊除了一個化緣用的缽盂外別無器皿。

　　五枚師太略一躊躇，目光忽地落在正殿前擺放的一座用整塊青石雕成的香爐上，立即走上前去將右手探出，掌心向上托住爐底，長身抬臂輕喝一聲“起！”登時將這座重達(dá)二百余斤的香爐托了起來，其勢舒緩自如，頗有舉重若輕之妙。

　　她手托香爐走出廟門，徑直走到那條清溪之側(cè)，先取些溪水將爐內(nèi)沖洗干凈，而后灌了滿滿一香爐清水，再次托起折返古廟。爐內(nèi)多了這幾十斤清水之后，在她手中仍是輕若無物，絲毫不見吃力的模樣。

　　才走了數(shù)十步，從遠(yuǎn)處的山林之中忽地傳來一聲蒼涼凄厲的狼嚎。

　　五枚師太的面色登時一凜。她早年也曾行走江湖，少不得途經(jīng)山林草莽，當(dāng)時便聽出這是一只獨行孤狼的嚎叫。狼這種畜生最好成群結(jié)隊出沒，能夠獨來獨往于山林的，往往是最兇殘、最狡詐、最隱忍的佼佼者。附近既然有這麼一只東西出沒，那說什么也要將其鏟除，否則不知何時便要成為禍害。

　　她將手中的香爐輕輕放在地上，展開身法如一只蹁躚孤雁，向著狼嚎聲傳來的方向縱掠而去。

　　百余丈距離倏忽即至，五枚師太輕飄飄地落在一棵參天古樹橫生的枝丫上，舉目向?qū)γ嫱?。卻看到在一片樹林的邊緣，有一只灰毛猿猴仰面躺在地上，咽喉處鮮血汩汩涌出，肚子上更破了一個大洞，臟器流出體外，顯然已經(jīng)死了。

　　在距離猿猴尸體數(shù)步之外，有一只體型龐大若牛犢又瘦骨嶙峋的青毛獨眼巨狼，這只猿猴顯然便是喪生在它的爪牙之下。

　　巨狼張開的血盆大口之中涎水直流，數(shù)次要撲上前去大快朵頤。但在不遠(yuǎn)處的幾顆樹上又有十來只大大小小的猿猴，它們似與地上死去的猿猴是同一族群，此刻正七嘴八舌地向著那巨狼嘶吼尖叫，懷中又各自抱著幾個野果。每當(dāng)巨狼要接近地上的猿猴尸體時，它們便紛紛將野果投擲下來。巨狼被砸到后雖然不會受傷，卻也不勝其擾，向著樹上的眾猿嚎叫不休，雙方竟成僵持之局。

　　五枚師太看到這些猿猴如此賣力地捍衛(wèi)同伴尸體，心中也自感嘆，當(dāng)時便要向那只巨狼出手。

　　便在此時，那片山林的深處忽地又傳來一聲長嘯，嘯聲頗類猿猴，卻又有些似是而非。

　　隨著嘯聲，一條黑影從攀扯著樹上垂下的老藤，一蕩一縱地如飛而來，最后從眾猿猴的頭頂一掠而過，在空中翻了一串筋斗，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隔著猿猴的尸體與巨狼遙遙相對。

　　樹上的眾猿猴忽地齊聲長嘯，嘯聲之中隱隱透出興奮歡娛之意。

　　五枚師太則看得有些發(fā)呆，黑影落地后她已經(jīng)看得清楚，那分明竟是一個十來歲的人類少年。這少年長發(fā)披散，將面孔遮住大半，身上穿著頗為粗陋的獸皮無袖馬甲與齊膝短褲，赤足無履，一雙手臂大異常人，垂下時指尖幾乎可觸及膝蓋，在右手里反握著一柄用不知名獸骨打磨而成的白森森短刺。只是這少年雖是人形，舉止卻與猿猴相類，口中更發(fā)出與猿猴似的嘶吼聲，微微伏低了身體，雙目死死盯著對面的巨狼眨也不眨。

　　“難道這是一個被猿猴撫養(yǎng)長大的孩子？”五枚師太心中閃過這個念頭。她見多識廣，曾聽人說過有棄嬰被恰好失去幼崽的野獸收留撫養(yǎng)，長大后行為舉止皆與野獸無異，所以生出了這個猜想。但不管如何，她都不能坐視巨狼傷人，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之間已經(jīng)悄悄地拈了一枚可以當(dāng)做暗器使用的精鋼念珠。

　　少年現(xiàn)身的一瞬，巨狼著實被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幾步。等看清面前的的生物，感覺其難以對自己形成威脅時，登時惱羞成怒地一聲長嚎，四只狼爪發(fā)力在地上一撐，張開血盆大口帶著一股腥風(fēng)向那少年迎面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