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開元二十八年。
大唐的交通中心、商業(yè)都會,北部的軍事重鎮(zhèn)——范陽郡,正如同一個熟睡的嬰兒,沉睡在三月清晨霧氣繚繞的群山之中。山間有一條蜿蜒幽靜的小道,彎彎曲曲的直通到山峰的頂部,山上有一座清幽的道觀,似乎是年久失修的緣故,斑駁破爛的墻體,有一處竟然已有了一點傾斜,但仍然頑固的靠在墻邊一棵參天華山松粗壯的枝干上。
時值初夏時節(jié),晨曦初露的道觀仍舊籠罩在濃霧的深處,偶有幾只山間鳥雀清脆的鳴叫著,有兩個一老一少的道士,一動不動的坐在道觀前面的華山松下。
天氣微寒,兩人微閉著眼,盡管額頭、眉毛、鼻子上都撲滿了的寒霜,但臉卻依然紅彤彤的。不多時,兩人的頭頂都升起縷縷熱氣,猶如輕煙一般繚繞散去。
老道忽然睜開眼,吹了吹兩撇胡須上的霜露,臉上滿是不耐,做了收勢,騰得從地上跳了起來,圍著小道坐著的地方,一邊跺著腳,一邊嚷道,“不練了!不練了!師兄也太小氣了,讓他把那本破書給我,他偏不給,還當(dāng)著我的面兒給燒了,現(xiàn)在又來騙我,說什么每日早、中、晚各練一次‘同仁同宗’心法,就可以參透長生不老的要義,說什么讓你這個小子來陪我練,還不是找徒弟看著我,怕我清虛子偷懶不成?”
小道聞言皺了皺眉頭,長吁了一口氣,雙掌平直推出,力道未至極處,又翻掌收于面頰,從靈臺壓回丹田內(nèi)。他睜開眼,卻仍舊盤腿而坐,看著清虛子氣急敗壞的樣子,知道老頭兒的脾氣又上來了,勸慰道,“師叔——師父下山云游去了,要您老看著師侄練完整套‘同仁同宗’心法,以助修行,哪里是讓師侄看著您呀?您這一不練,師父回來了,看到師侄沒有長進(jìn),會責(zé)怪于我的!”他知道老頭天性如此,不如給足他師叔的面子,也不枉師父臨行前交待。
清虛子聞言,扁扁嘴,又極不情愿的坐了下來,但仍舊沒有一點練功的意思,只是揪著自己的花白胡須玩兒,片刻便又覺得無趣,見旁邊的小道,一副旁若無人認(rèn)真練功的模樣,忽然樂巔巔的似乎發(fā)現(xiàn)了新玩意兒一般,猛地扒下自己的一根白發(fā),道,“令狐賢侄——令狐賢侄——別練了,別練了,我們來玩?zhèn)€更有趣的事兒。”
令狐行看了師叔清虛子一眼,又閉上了眼睛,知道老頭兒的瘋勁兒又犯了,干脆不予理會。忽覺頭頂發(fā)根猛地一痛,睜眼一看,竟然是被那老頭拔掉了一縷頭發(fā)。
清虛子手里拽著那又黑又長的頭發(fā),兩眼放光道,“令狐賢侄,我們修仙觀的拂塵不是壞了兩把了嗎?
你師父這一走,又把唯一的一把好的帶下山了。你說,做道士哪能沒有拂塵啊,不如用你我二人的頭發(fā)重做兩把,不過我清虛子年紀(jì)大了,又是你師叔,所以這拂塵的事兒,還得令狐賢侄多多出力,本來我清虛子是一毛都不應(yīng)該拔的,不過看在我是你師叔的份上,我清虛子也不計較了,就吃點虧好了,這樣吧,我拔一根,你就拔一縷,反正你頭發(fā)看起來挺多的……”
言畢伸手便又要去拔令狐行的頭發(fā)。令狐行哪里肯依,雖然清虛子是他的師叔,又經(jīng)常發(fā)瘋,但如果他陪著一起瘋,豈不是滿頭的頭發(fā)都要被師叔揪下來做拂塵?
想也不想,伸出一只手便來擋格,清虛子越發(fā)來了勁兒,左手被擋住,便立即伸出右手,令狐行急忙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清虛子的手肘,哪知清虛子忽然變招,雙手翻轉(zhuǎn),變爪為掌向令狐行兩頰拍去,這兩巴掌如果打中自己的臉還不變成包子?
令狐行頭急往下縮,只待面頰能從雙掌中間的縫隙處躲過,豈料剛一低頭,便暗叫不好,平日對敵,若用這招“懷中偷珠”不僅可以躲過敵人襲向耳竅的大穴,而且可以變守為攻,趁勢擊向敵人的丹田的“腰俞”和“命門”兩處大穴,克敵制勝。
但此時對招的是自己的師叔,那兩奪命狠招如何能再用?更不妙的是,令狐行這一低頭,已經(jīng)將自己的頭頂暴露給了師叔,而清虛子的目標(biāo)不正是他的頭發(fā)?
聽見清虛子樂得大笑,“臭小子,你這回上當(dāng)了,就把你頭發(fā)送出來做拂塵吧!”令狐行雖然心知恐怕來不及,但還是變招右手觸地,翻騰左腳,向上踢去,哪知還是晚了一步,只聽“倏——”的一聲,發(fā)帶應(yīng)聲而斷,原本修長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師叔的剛勁的掌力削斷。
看著縷縷的青絲,如柳絮一般片片無聲落下,令狐行便愣在了當(dāng)場,而自己剩下的頭發(fā)散在兩側(cè),只及雙肩的位置了??粗逄撟幽弥约耗且婚L縷黑發(fā),得意的往道觀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嚷,“哈哈,我那把拂塵有著落了……”令狐行終于崩潰了,他一邊吼,“瘋老道,你給我站住,把頭發(fā)還給我——”一邊發(fā)足奮力向清虛子跑去。
清虛子見狀,樂得發(fā)顛,大笑道,“令狐賢侄,你敢罵我了,終于敢欺師滅祖了,你師父神算先生松鶴子在江湖上享附盛名,我只要去告訴李老頭兒,他教出的好徒弟滿口污言穢語,他這人死要面子,不氣得半死才怪,哈哈……哈哈……”
令狐行一聽“欺師滅祖”四個字,便放慢了腳步,逐漸停了下來,看著剩下的那點點頭發(fā),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唉,反正被那瘋老頭割斷的頭發(fā)總是還會長出來的,再說自己奉師父之命,陪他呆在這個道觀也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清虛老頭兒一天發(fā)三次瘋,反正這一次也不是頭一回了,誰叫他是師叔呢?”
三天前,清虛子燒了他的道袍,害得他要穿補了洞的;六天前,把道觀屋頂?shù)耐呷伊耍f是要壘煉丹用的灶,害他們看了六晚的星星,今日上午才補完;八天前,又把武德仙君的神像抱到了自個兒床上……
“霹靂——嘩嘩——”
忽然,晴天一聲驚雷過后,令狐行的思緒被天上一個突然而至的聲音給打斷了。
他抬起頭,卻見一個衣著暴露、滿身是血的女人一路驚叫著,從高處往下落。
女人衣著已甚是不雅,被群玉峰吹起的山中風(fēng),刮得向上翻飛,身上各處還帶著血跡,她顯是被嚇壞了,竟然還手足無措,一路驚惶的模樣。
令狐行不覺想起師父臨行前“忌女色——”的交待,但他還是運氣足下,使出那套駕輕就熟的“騰云訣”上乘輕功,飛了上去抱住她。
只因他別無選擇,不救那個女人的話,她會摔死的。
趙小玉穿著那件超短的護(hù)士裙,一路往下掉,高空的寒氣凍得她直哆嗦。
她剛一張嘴驚叫,強勁的冷風(fēng)便一股腦的灌將進(jìn)來,害得她從高八度直接到了低八度。
天!剛才明明還在巷子里,看著那李威廉追來,她無從選擇,撲向了那塊火紅的隕石,跌進(jìn)萬丈虛空中,怎么這會兒竟然到了半空中?她環(huán)顧四周,不禁轉(zhuǎn)瞬哭了起來。
“難道,我這是掛了?還是說我就快要掛了?還是從天而降的方式?”她微瞇了眼,看著距離越來越近的地面,隔著薄薄的迷霧,竟能看見一座古式風(fēng)格的小房子,還有一棵華山松參天的聳立著。
這樣摔下去,不跌成“肉餅”嗎?
她逐漸慌了神,在空中拼命一陣亂撲騰,可無論如何,都還是在重力的作用下不斷往下落,無奈,她不再折騰,只得大叫,“救命——”
她的視力……忽然之間已經(jīng)變得極好了。這是怎么回事?
忽然,她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長長的眉毛,修長的眼瞼,筆挺的鼻梁,薄而柔軟的雙唇,似乎帶著她所熟悉的溫度……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頭發(fā)。
令狐……?
他一定是神仙,是男天使?不然怎會飛上來抱住她?
趙小玉像抓救命稻草一樣,一把反將他抱住,心想,“難不成,我趙小玉被那隕石的高熱量一下子便燒得灰飛煙滅了?要不怎么會又見到早已過世的人?”
想到這里,她傷心的抱著那個她朝思暮想的男人,便大哭出聲,寒冷的空氣,讓她差點氣結(jié):“嗚嗚——我……也來……陪你了……好久不見,咦?你……頭發(fā)……怎么……長了?”
令狐行本只是想拎著她的后頸算了,沒想到手剛一觸到這個女人,女人便像一只猴子一樣整個兒纏在了他身上。
想起師父“忌女色”的警告,但又無法忽略掉那緊貼在他身上強烈的觸感,盡管很冰冷,但還是讓他走了神,“莫非她認(rèn)識我?她是不是嚇糊涂了?要不怎么我的頭發(fā)明明被師叔切短了,她偏還說我頭發(fā)長了?”
這一失神,快要接近地面的時候,他來不及收回功力,一個沒站穩(wěn),兩個人一起落在了道觀前面的山坡上,一路滾下去。
好不容易抓住了手邊的草根,停了下來,但他卻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因為——那個女人正趴在他身上,暈了。
“姑娘,姑娘?”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到了她的臉:細(xì)長淡淡的柳月娥眉,修長微翹的睫毛,白里透紅如水般柔嫩的肌膚,還有那張微啟盈紅的朱唇……
她香甜的氣息噴在他臉上,暖暖的一陣酥麻,令狐行心頭一陣慌亂,急忙將女人掀了開去,不安道:“適才得罪了,得罪了姑娘?!?p> 他一用力,女人翻過身子,頭磕在了一旁的小石子上,醒了,可又哭了。
令狐行一看她哭,又一陣慌亂,畢竟從小到大,記憶中唯一的女人便是已經(jīng)過世了的綠萼師娘,還從沒見過女人哭過,忙道,“方才在下一時情急,失禮之處,還望姑娘莫怪,姑娘……何以又哭了?”
“嗚嗚~~怎么我都死了,還會覺得疼啊?”趙小玉揉了揉吃痛的后腦勺自言自語,可憐巴巴的抽泣,心想,姑奶奶我還真是倒霉到家了,連死了都死得不安樂!
令狐行一聽笑了笑,“原來姑娘是為了這個哭?。抗媚锛热恢捞?,那自然是活著的,何故咒自己死了的道理?”他頓了頓,“何以姑娘會從高處落下?”
他心中暗自慶幸,幸好這女人沒有因為方才“肌膚相親”的緣故,怪他輕薄,要不然,師父知道了,又怎么會饒了他?
趙小玉聽得有些納悶,“咦,未婚夫因那場車禍都走了三年了,可現(xiàn)在怎么連說話也變成古代人了?”
不僅如此,連他的衣著也是古人的裝扮。
她忽然瞟到他居然穿了一件道袍,袍子上還補了一個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大洞,轉(zhuǎn)瞬又哭開了,“老公,敢情我不在你身邊,連袍子破成這樣了啊……是你自己補的嗎?怎么好端端的……穿了這破爛衣服,地藏王怎么說也是個大菩薩,怎么這里待遇這么差?你混得不好嗎?”
令狐行哭笑不得,這個女人以為自己死了,也就罷了,興許是摔暈了頭,他雖然不太明白何以此女子稱他為“老公”,難道是老公公的意思?自己不過大她幾歲的模樣??!這點倒也罷了,可她居然說他穿的是破爛袍子!
他故意忽略掉她對他的稱呼,淡淡回道,“姑娘真會說笑,在下是個道士,自然穿這樣的道袍。”
“咦?怎么姑娘、姑娘的一直叫我?難道這家伙喝過了孟婆湯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趙小玉的未婚夫雖然已經(jīng)過世了三年,可她還一直想著他。
如今忽然又見面,還是一樣的容貌,但卻不想已經(jīng)恍若隔世,她好像重拾一件多年不見的寶貝一般,伸出一只手拽住了他,生怕他又突然消失一般,就算是他不記得她了,她還是想重拾舊歡,嬌聲嗔怪道,“死鬼!你真沒良心!怎么才分別三年,就忘記我了,你是喝了多少孟婆湯啊,我是趙小玉啊,小玉啊,你的未婚妻!”
令狐行不由愣了,從她古怪的只言片語中,他算是聽明白了,方才為了救這位姑娘,的確與她有著太多不遵禮法的肌膚相親,原本他以為姑娘寬宏大量,放過了他了,可沒想到還是說她是他未婚妻了,好像叫什么趙小玉來著。
他一心只為修行,早已立下宏愿,絕不背棄師門又如何能娶她?
師父當(dāng)年也是在綠萼師娘走后才做得道士,至今未再娶。
難怪師父臨行一再交待他要“忌女色”了?
算了,這姑娘鐵了心要他負(fù)責(zé),唯今之計只有等師父回來作主了,人他是一定不會娶,但禮數(shù)還是應(yīng)該遵循的。
想到這里,他拂了拂衣角,“哦,小玉姑娘,有禮了,此地甚是寒冷,姑娘穿成這樣,恐怕會邪寒入體生病的,不如隨在下去前面的‘修仙觀’稍息若何?”
趙小玉一聽“修仙觀”,又聽他叫“小玉姑娘”,頓覺奇怪,他是在這里修仙呢,這會兒居然還要帶她去。
嘿嘿,居然還會擔(dān)心她生???莫非她真的沒死,她還活著?那可真是“哈利路亞”了!只不過她不明白,難道在這里呆久了,說話就非得那樣“之乎者也”嗎?還有禮了,嘖嘖……
“誒~等等我!”
她來不及多想,她的“未婚夫”已經(jīng)前面帶路走出好遠(yuǎn),她立即大叫一聲,屁顛屁顛的趕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