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jié)：報夢（一）
李淳風(fēng)坐在靜室內(nèi)，望著墻上那副畫像，愁容滿面，自言自語道：“你是該怨我的，這個秘密，你獨(dú)自承受了那么多年，怪只怪我當(dāng)初不該扔下你負(fù)氣出走……我差點(diǎn)害死了我的親生兒子……”
說著淚水盈滿了眼眶，止不住流了下來。
“爹爹，你……你到底是怎么了？”令狐行有些不知所措，這些年來，他從未見過爹爹哭泣?？扇缃褚坏螠I，卻順著他的臉頰悄然滑落而下。
李淳風(fēng)嘆了一口氣，連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顧哀傷，手中的那封由藍(lán)香楹交托的密函信件飄飄然落在了地上。
令狐行拾起來，開始讀那封信的內(nèi)容，讀著讀著，手指竟然開始微微顫抖，他瞪大了雙眼，臉上的表情倏忽萬變，驚訝、懷疑、疑惑、痛苦、矛盾……最后逐漸轉(zhuǎn)為呆愣。
“你現(xiàn)在知道了吧，辰弒——他是你的親弟弟，我的親生兒子。”李淳風(fēng)緩緩道。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
“這些年來，我一直卜卦，算出那趙氏女子會害了我的兒子，所以我才布下蛟龍歸天陣以阻止這女人來此，還千叮萬囑讓行兒你不可接近女色，沒想到……唉……人算不如天算……我算到了這個兒子，卻算不到我的另一個兒子?！?p> 令狐行搔搔腦袋，無比困惑：“爹爹，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辰弒怎么會是我的弟弟？”
李淳風(fēng)長嘆了一口氣，“那封信……是你娘親當(dāng)年寫給藍(lán)后的，當(dāng)年因?yàn)殡S侯之珠不知所蹤，而那珠子向來都是由你娘親看護(hù)的，可我問她，她怎么也不肯告訴我隨侯之珠在何處？還怪我成天只想著長生不老，于是我負(fù)氣出走……可那個時候，我并不知曉原來你娘親她……她已經(jīng)懷了你弟弟……”
“啊……”令狐行怎么也不敢相信，不覺看向壁上那畫像中的女子。
娘親是如此隱忍之人嗎？
“后來，又適逢申屠夔那孽徒逼婚，你娘親無從所依，便寫了此密函，請南宮楚楚，亦是如今的藍(lán)后一同布了個局，讓申屠夔相信，你娘親所懷是他的兒子……”
試問一個女子要做到如此地步，已是萬般無奈之下的決定了?！岸脊肿约寒?dāng)初丟下她，她才別無他法，想出了這么一個計謀騙我那孽徒……”
李淳風(fēng)頓了頓，神色慘然又道：“但你娘親堅持要等孩兒誕下才肯嫁給申屠夔……可卻在婚禮當(dāng)日，你娘親便不知所蹤，而你弟弟……也就是辰弒……便由申屠夔撫養(yǎng)長大……好在那孽徒一直以為你弟弟是他親生，一直待他不薄，還將生平武藝絕學(xué)統(tǒng)統(tǒng)傳授于他……”
令狐行聽完，如五雷轟頂。
弟弟……辰弒……五毒圣子……竟然是我的親弟弟……
他神色慘然，更想不到的是，他們兄弟二人，竟然會同時愛上一個女子。
他搖了搖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能是我弟弟？”一時之間難以接受這個事實(shí)。
李淳風(fēng)站起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一粒藥丸交到他手中，道：“這顆是大還丹，那孩子……恐怕已回天無數(shù)了……這頂多能讓他多活七日而已……也許我們自來與他緣薄，你拿去……給你弟弟吧……”
令狐行接過，發(fā)現(xiàn)那丹丸上竟然有一滴爹爹的淚珠，晶瑩剔透，為了弟弟，爹爹也會傷心若此的嗎？他心中一顫，腦海中糊里糊涂地又浮現(xiàn)出小玉的笑顏，一遍又一遍，可她仿若在喚的人是辰弒……
她不再愛他了嗎？是他的頻頻拒絕和遲鈍，害得他徹底失去了她。
除了娘親一直在心底等待著爹爹以外，這世上，再沒有什么人是會在原地等待著他這樣的呆子傻瓜的，他就不配獲得愛情……一種疼痛，自心底溢出，悄然彌漫，順著流走的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這種痛苦，在小玉被他推開時，恐怕也經(jīng)受過吧？是怎樣的痛徹心扉，才會徹底地對他這樣不解風(fēng)情的呆子絕望？
現(xiàn)在心上人愛上了自己的弟弟，也算是他活該了吧？
“他不吃這粒丹藥會怎樣？”他神情木訥地問出來。
“活不過半個時辰了……”李淳風(fēng)的聲音帶著失望和愧意，飄到了屋外……
小玉愛的人，竟然是我弟弟，她愛他，而不愛我了……
令狐行腦子里還在反反復(fù)復(fù)地想著這個念頭，這樣的重復(fù)，連他自己都說不出為何？看著那粒大還丹，他的眼神忽地變得暗淡無光起來。
猛然間掌心合了起來，那顆大還丹被遮住了……
◆◆◆◆
一片混沌……
朦朧之中仿若聽見了水滴的聲音。
“我這是在什么地方？這是哪兒？”
趙小玉站在黑暗之中，似乎是漫無邊際的一片，找不到前路的方向。
只有自己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回響。
沒有起點(diǎn)、終點(diǎn)……也沒有中間線，她弄不清楚自己是在哪兒，又如何會來到這里。
這個地方，以前似乎曾經(jīng)來過，只是記不起是在什么時候。
這是一片死寂的世界。
恐懼，陌生，孤獨(dú)，瞬息間向孤身一人的她沖過來。
她感到害怕，嘗試著走出去。
剛抬起腳，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赤著腳，踏在水中，刺骨的寒冷開始一波一波侵襲她的全身……
她開始瑟瑟發(fā)抖，一步又一步，循著那水滴的聲音而去，腳下踩出一個個晶瑩剔透的水暈，滴落的水珠，像人落下的眼淚，藏著悲傷。
她越走越快，仿佛離那水聲越近，就越溫暖。
最后她開始抑制不住的奔跑，喘息聲，怦怦心跳聲，聽得清清楚楚，她有些發(fā)怵，不知這樣子何時才能跑到盡頭。
忽然，眼前一亮，霧氣繚繞，氤氳的溫暖撲面而來。
這里竟然有一個溫泉。
冒著騰騰的熱氣，看上去很暖人的樣子，趙小玉幾乎想也不想，就想要脫衣下水去泡泡祛祛遍體的寒冷……
可是，她看到了一個人。
確切的說，是一個男人。
他長長的頭發(fā)，絲絲縷縷如水鰻一般披散在腰際，一身薄薄的白衣懶散地罩在身上，穿得并不周正，有些寬大。
他站在那齊腰深的一潭春水里，白色的熱氣繚繞著他，衣服早就被水打濕了，緊緊貼在皮膚上，勾勒出他萬分有料的身形，他露出半個肩頭，伸出修長的指尖勾起一縷水花，澆在他那頎長的身形上，這動作……無論如何都有些性感。
當(dāng)看清楚這個男人是在溫泉里洗澡，趙小玉心中不由得一跳。
雖然僅僅只是個背影，但她還是從背后就很清楚地確定這個水里的人是他。
“辰弒——你……你在這里做什么？”
看著那池?zé)釟怛v騰的溫泉，趙小玉咽了口唾沫。
她實(shí)在是太冷了。這溫泉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雖然搞不清楚是何緣故，可還是如雪中送炭了。她很想下水去泡泡。
“想不想一起洗澡啊，小玉兒？”
那廝壞壞邪邪的聲音傳過來，刺激著耳膜，趙小玉忍不住渾身一個激靈。
“還是下來洗洗吧，你看你的小腳都凍得通紅?！蹦菑P伸過手來，抓她的腳丫。
幾乎不經(jīng)大腦的，想也沒想，她一腳踢去，不料正好被那廝抓住了腳丫，就勢一拉——
她一聲尖叫，整個人跌進(jìn)了那溫泉里。
“你娘的，還真是暖和。剛剛還真是凍死個喵了?！彼㈤]了眼，有些低低地詛咒了兩聲。
一進(jìn)到溫泉中，就不再想出去，真的很貪戀這份溫暖。
不再想因?yàn)楹湍菑P斗氣，而苦了自己。
她全身都泡在那池春水里，享受著溫暖，卻忽見那廝一雙桃花眼，媚媚的，長長的，盯著自己被水浸濕的身體看，帶著曖昧和色迷迷的味道。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那一身衣衫不知所蹤了，也不知是何時脫去的，如今全身居然不著片縷，她嚇得一聲尖叫，本能抱在了胸前，藏在水里。
“你娘的，真是邪了門了，我的衣服呢？”
趙小玉有些納悶，忽地見到辰弒那廝一臉壞笑，料知他滿肚子壞水，定然沒有好主意，就惡狠狠道：“你這壞東西，我的衣服呢？快還給我——”
哪知那廝竟道：“都這樣了，還穿什么衣服……”
什么都這樣了？
趙小玉聞言怒不可遏，也顧不得什么遮遮掩掩了，騰出雙手張牙舞爪去抓那廝的臉，非要讓這廝知道厲害不可。
辰弒有些驚訝，道：“娘子，你果真非同凡響，雖然你我有夫妻之名，卻未有夫妻之實(shí)，我好歹是個正常的男人，你竟然連擋都不擋一下……”又是那種玩世不恭的笑意，此時正掛在他微抿的唇角邊，看得人直流哈喇子。
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的吸引力比較大？
趙小玉微一走神，雙手已經(jīng)被那廝抓住。
“你……”
兩人隔得如此之近，辰弒那廝的白衫子此時也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強(qiáng)健而性感的身形曲線，這樣兩個人幾乎跟沒有穿沒什么兩樣嘛？趙小玉頓覺面紅耳熱，尷尬無比。
“你……這廝……想干什么？快些放手！”
看著他步步逼近自己，嘴上雖然這么說，可心里卻是有些希望他做些什么的。
她掙脫不開，索性閉上了眼，等待那廝擺布算了。腦海中剛剛略過一絲絲“干一丟丟壞事”的念頭時，她的唇角卻不自覺的微微勾起，仿若邀請般，很期待他的親近。
忽聞近前一聲微微的嘆息，接著額前一陣冰涼，輕輕的一下溫存，然后就離開了。
那廝的嘴怎么這么涼？
他竟然只是輕輕吻了她的額頭。
“小玉，我走了……”辰弒松開了她，他的唇角依然微微抿著，好似有一萬個抱歉蘊(yùn)含其中。
那聲音里透著莫名的無奈和悲涼。
她一時慌了神，猛地睜開眼，卻發(fā)現(xiàn)他人已經(jīng)出了那溫泉，站在不遠(yuǎn)處，氤氳的水汽，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模糊，一身白衫子濕濕的，和他長長的頭發(fā)一起，緊緊貼在修長的身子上，竟有些涼薄孤寂。
“你要去哪兒？喂，喂，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
她忽然慌了神，接著又聽見了他一聲長長的嘆息，帶著深深的無奈。
“帶我去吧！我……你不要走……我只想和你待在一起。”他莫名的態(tài)度，讓她急急的表白心意，而在此時半點(diǎn)沒有了女兒家的忸怩。
唉……
又是一聲嘆息。
“小玉兒，你叫我……怎么舍得帶你走？你已經(jīng)長生不老，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他說。
話語中是一種無奈的拒絕，卻很堅持，似乎不能有半分妥協(xié)。
趙小玉心中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升起，莫名地恐慌。
“小玉兒，我走了。以后你……再也看不到我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重新找個人嫁了吧。”這廝是又要把自己甩鍋給別的男人接手了不是？她正想罵他兩句，可他人已經(jīng)不見了，只留了那聲音還如戀戀不舍她一般，緩緩飄向遠(yuǎn)方，越來越遠(yuǎn)……
“辰弒，辰弒……不要走……不要走……我不罵你了……”
趙小玉一聲驚叫，眼前一亮，一道亮光，刺痛了她的眼，她坐直了身子，醒了過來。
是夢嗎？對，剛剛那是個夢，可依舊讓她心中難安。
“辰弒……辰弒……”她兀自自言自語，神色驚慌，只因方才那個夢境，太真實(shí)，太清晰。
那靠近門口的沉香木案幾上放著一盆蘭花，也許是因?yàn)樘涞木壒?，連葉片都全部枯萎了，蜷縮在一起，一團(tuán)死氣。
這是不好的預(yù)兆。趙小玉拂了拂手，心頭狂跳。
“小玉兒，我走了。以后你……再也看不到我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重新找個人嫁了吧。”
想起方才的話語，好像是臨終遺言一般。
她猛然間鼻尖一酸，“辰弒，我不要你走，不能離開我……”
她開始奔行起來，連鞋都不想穿了，頃刻間就來到門前。
這是松鶴子的丹房，她正想開門，卻聽見了藍(lán)香楹和一個女子說話的聲音。
那尖細(xì)的聲音有些熟悉，聽來很讓人不舒服，可趙小玉卻又想不起是誰。好像藍(lán)香楹很急切。
什么事會讓藍(lán)香楹著急呢？是辰弒的安危嗎？
趙小玉心頭更加不安。
“哐啷”一聲，想也不想的拉開門。
“噗——”的一聲，一股鈍痛瞬即從趙小玉的小腹傳來，她雙手本能地就握住了那刺入她小腹的東西。
那是一柄長劍。劍柄上鏤刻著繁復(fù)的花紋，劍端墜著瓔珞，打著好看的紅繩結(jié)，配著一塊翠綠的玉佩，這是一柄女子的輕劍。
想不到居然有人等在這門口暗算她！
她忽然想起來，這把劍是誰的了。
抬眼一看，正好對上南宮云的一雙眼眸，那里面帶著只有她才能看見的怨毒的笑意，臉色陰冷，一如那百花劍上的寒氣。
“我早就想這般做了！”只聽她尖細(xì)著嗓音吐出這樣一句話。
緊跟著，趙小玉聽見藍(lán)香楹的聲音急急而出，又是由遠(yuǎn)及近，仿若人才趕過來似的：“還是問清楚了再做決定，駙馬是中了五毒教的劇毒，趙姑娘肯為了駙馬長跪雪中，我相信不會是她做的……”
話還未說完，聲音卻忽然戛然而止。
怎么辰弒是中了毒？而且還是五毒教的毒嗎？可惜她知道的太晚，要不然找到辰弒的爹爹，他是五毒教教主，一定會有辦法救辰弒的……
“云妹——”
趙小玉思緒逐漸有些混亂，看著藍(lán)香楹趕上來，驚訝地張大了嘴，臉色發(fā)白。相信一定是看見了這可怕的一幕吧。
血從腹間開始汩汩往外冒，她頓感天旋地轉(zhuǎn)。
身子軟軟，沒了力氣，只是本能地緊緊抓住了那百花劍，然后見南宮云臉上露出窮兇極惡般可怖的神色，一手牢牢握了劍，又狠狠插進(jìn)了半寸，道：“姐姐，你莫要相信這女人，如果不是她害了師兄，難道是你妹妹我嗎？”
百花劍劍刃鋒利，拉動的時候又劃破了她的手。腹部的疼痛又加重了百倍。
一縷血，溢出趙小玉的唇角邊，可她仍舊清楚地看見南宮云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詰光。
心間一跳，是她？沒錯，一定是她！
藍(lán)香楹，南宮云，還有自己，在她們?nèi)齻€人當(dāng)眾，只有她才是五毒教的。一定是她用了什么方法，害了辰弒。
“你……”
能親手手刃情敵，南宮云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就如她從前做過千百次一樣，她狠狠將百花劍向外一抽，那是萬分快意的神色。
“云妹——別……”藍(lán)香楹失聲大喊，“趙姑娘……”
一股色澤鮮艷的血液猛然噴出……
血滴子絲絲縷縷，帶著濃稠而刺目的鮮紅，四處飛濺……
趙小玉失去了喊叫的能力，只看見身體中的血液勃然噴出，濺在了門口沉香木案幾上那盆蘭花枯萎的葉片上，帶著決裂哀怨的瀲滟，她伸出手向案幾倚靠撲去，案幾倒了，那盆蘭花，雜雜亂亂掉在她的身邊，泥土散成碎粒，與趙小玉瘋狂淌出的血，一點(diǎn)一點(diǎn)，混合在一起……
南宮云眼中精光大放，不顧藍(lán)香楹的勸阻，提了劍欲待再刺……
“住手——”
一聲斷喝，一道青光猛然橫空一劈。
趙小玉只來得及看見藍(lán)香楹驚叫著捂住了嘴，她看不清是誰來救她了，只感到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黑，倒在了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