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莎，我們周末回老家去看你太外婆好不好？”林陽將椅子后仰，對著門口喊。聲音經(jīng)過空氣傳播，傳到另一個房間豆沙的耳朵里。豆沙急忙跑過林陽房間門口表態(tài)，“我去！好久沒看到太外婆啦！”
“你想她了？”林陽問。
豆沙慎重地搖頭，“不是，只是想吃黃皮。太外婆家門口有……”
林陽點頭，他算是明白，原來小鬼不是惦記太外婆，只是惦記老家果樹上的果子。林陽忽然細想，這才意識到這是心月走的第八個年份，心月的奶奶也有八十高齡。
心月奶奶待在鄉(xiāng)下，幾乎從不離開她熟悉的村落。她身體硬朗，習慣性拄著拐杖從村頭緩慢走到村尾。她惦記豆沙，每隔一個月會從家里給林陽打來電話。她重復叫著“莎莎”，當豆沙握著手機跟她講電話時，她呢呢喃喃，有時會不自覺留下淚來。那不是因為她遇上了什么事情，而是因為她聽著聲音總會不自覺想起她早走的孫女。她心里總惦記著她的孫女，哪怕她早已知道心月已經(jīng)離開，卻還是忍不住牽念。
離開塵世的在世間毫無痕跡，而牽念逝者的成了空想主義者。黑發(fā)人送白發(fā)人那是生理自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則是一種悲哀。林陽能理解這種悲哀，所以當心月奶奶打來電話時，他會留出更多的時間給豆沙講電話。他教育豆沙一定要高高興興地很太外婆說話，哪怕那天心情確實很糟糕。林陽能做的只有這些，他盡可能的照顧老人家的感受。他想老人家放心些，期望她明白莎莎在他那里一切安好。
說好計劃的第三天，林陽帶著豆沙回了老家。天氣晴好，清晨的陽光洋洋灑灑，透過車窗，留下移動的斑影。豆沙看著窗外的景色，稻田、菜園、果地、紅磚樓在她面前慢慢晃過，好奇時她的兩只小手摁在車窗上，眼睛子跟著新鮮的玩意從前面轉(zhuǎn)到后面。
心月奶奶獨自一人坐在門坪上，她眼神渙散地看著四周，身體懶得動彈，蜷縮在椅子上。這是一個格外安靜的早晨，靜靜地只有樹上的鳥叫。偶爾有村里的人到田間干活，他們從心月奶奶的門前走過，沒有叫她。因為她的耳朵有些不好使！她像是門坪前的一座雕像，她坐的椅子旁邊還放著一條木拐杖，拐杖的頭被磨破，露出里面的木頭來。
林陽帶著豆沙走進村里，走過溪橋，向心月家走去。隔著老遠，豆沙就開始叫喚，“太外婆，太外婆……”
心月奶奶渙散的眼神凝聚在一起，她雖然耳背，但還不至于聽不到。她聽到有人在叫她，緩慢站起身，眼睛開始在四處搜索。豆沙跳跑著推開院門，喝住狂吠的黃黃。老人家的視野里出現(xiàn)了一個小姑娘，她開始覺著陌生，而后看清后又覺得熟悉。嗯，她的外孫心月哩，再然后她轉(zhuǎn)念一想，不對，心月走了呢，應該是莎莎。她叫出了豆沙的名字，“莎莎來啦？”，說的很慢。
豆沙在老人面前站立，“嗯”了一聲，“來了來了！”
林陽緊隨在豆沙身后，問了一句，“奶奶，您還認得我么？”
心月奶奶認認真真地審視了林陽好幾遍，想不起來，后來終于是想起來了?！澳闶顷栮枴?，說著她笑了，嘴角露出淺淺的笑臉。
“對啦對啦。”林陽應聲。
老人家看了看林陽，熱情地伸出枯瘦的手想替林陽拎東西。
林陽擺擺手，“不啦，奶奶。我們自己淋著吧！”
老人家點了點頭，“屋里坐……屋里坐……”說著領著林陽和豆沙走進屋里。
屋里的擺設也很簡單，一臺電視機一套沙發(fā)。電視機和沙發(fā)的年代都有些久遠。老人家步履蹣跚地想走到電視機旁，那邊有個茶葉罐。林陽搶先到位，“奶奶，還是我來吧！”說著他打開蓋子，取出茶葉?！昂谩约簛怼约簛怼?，心月奶奶停下腳步。
溫熱的茶水在杯里沸騰，林陽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又給豆沙倒了一杯，而后坐了下來。
“莎莎……幾歲啦……過來……讓我看看……”心月奶奶向豆沙招手。豆沙嘟嘴，扭扭捏捏地向太外婆走去。心月奶奶認真地看了看豆沙，嘴里呢喃，“越大越像”，說著摸了摸豆沙的小腦袋，“又長高了……”。
墻上的掛鐘響了十一下，心月奶奶曉得是中午十一點。該給客人做飯了，她緩慢起身，向廚房走去。林陽明白老人家的心思，想去幫忙。心月奶奶喝住林陽，“不許跟來。”林陽站住，一開始以為是奶奶說的不是自己，腳步再往前幾步，一道呵斥聲又起，“不許跟來！”林陽停下，無奈，只好任由老人獨自走進廚房。
林陽無聊地在客廳坐等，等的不耐煩了便四處看看。餐廳里還是那張油膩膩的四方桌，四周的家用物什都布滿灰塵。林陽走進心月的房間，心月的照片還掛在墻上，照片里的她挎著個藍色肩包站在古塔下面，用右手做了個剪刀手。林陽發(fā)笑，他記起來心月對攝影的熱愛。這傻姑娘，到哪都喜歡拍照紀念。“莎莎，你過來一下?！绷株栒泻舳股?。
“爸爸，怎么了？”豆沙一臉茫然地走進房間。
“那是你媽媽。”林陽指著照片告訴豆沙。
豆沙眼睛一動不動的看著照片，她仔細地審視照片，試圖記住照片上那個女孩所有的特征。包括她的眼睛，她的頭發(fā)，她的鼻子，她的鞋子，她的衣服……這就是豆沙的媽媽，豆沙兒時一直盼著見到的人。過了好久，豆沙終于把媽媽的形象刻入腦海，她笑著告訴林陽，“爸爸，我媽媽還沒有影媽媽好看呢！”
林陽笑，孩子的眼光還算不賴，比起唐影，心月的樣貌確實還差些?！白甙伞?，說著林陽帶豆沙走出心月的房間。
臨近十二點半，飯菜終于做好。心月奶奶拄著拐杖慢吞吞地將菜一道又一道端到餐廳，她彎著腰駝著背，路走的多時有些吃力。但今天是豆沙和林陽的探訪，她開心，顧不得身體的不便。她喊林陽、豆沙吃飯，最后端出一鍋飯。飯鍋有點沉，她兩只端著飯鍋的手顫顫巍巍，林陽走進餐廳，想要幫忙，老人搖頭，回了一句“我來”。林陽看著心月奶奶艱難的端著飯鍋往前走，走了一會停一下將飯鍋放下，再一會又端起飯鍋往前走。林陽看著有些心酸，要不是他的到來奶奶也不會那么辛苦那么折騰。餐廳里用的燈還是老久的白熾燈，看著家徒四壁，想也知道老人家在鄉(xiāng)下過得真的不容易。
林陽接過老人顫顫巍巍盛的湯，湯雖然油油膩膩，不是很好喝，但是林陽一口不剩地喝進肚里。這里容不得浪費，他感覺自己要是喝湯剩一口吃飯剩一口，那就是犯罪。老人家弄餐飯多不容易，林陽真的于心不忍。
豆沙在家喝慣了林陽煲的湯，撅嘴抗議罷食。林陽狠狠地蹬了她一眼。豆沙心里害怕，她知道爸爸這是生氣了。但她也不知道他為什么生氣。她埋下頭，還是不想動筷。心月奶奶催促豆沙，“莎莎……湯快喝……”
“湯和飯都不能浪費！”林陽措辭嚴厲，不容商量。
“哦”，豆沙扒拉著飯，心里雖然不樂意，但還是乖乖地把湯和飯都吃了。
老人家的生活還是依舊，挑水洗菜洗衣服，燒水做飯做菜。那口水井的水還是那樣的清澈甜涼。林陽難以說出自己心里的難受，為老人的窮困生活，為老人的膝下無依無靠，為老人年紀上來時的年老笨拙，她就像一棵老樹，一棵隨時會倒塌的老樹。他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倒，但他知道她倒下時他一定會很難受。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年老到底是件麻煩事，雖然每個人都會有年老的一天。林陽嘆了一口氣，他和豆沙在黃昏時離開，離開時慎重和心月奶奶告別。他也不知道下一次再來又會是什么時候，所以相聚要暢聊，相別要慎重。他和豆沙的身影越走越遠，林陽走到溪橋回頭，老人還是拄著拐杖站立在家的門口。林陽和豆沙再走遠，回頭，老人還是拄著拐杖站立在家的門口。林陽被感動，眼淚不覺流了出來，滴落在干燥的馬路上，滲進水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