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無衣坐在官差們?nèi)∨幕鸲雅裕瑦烆^啃著諸允爅用一錠銀兩打點黃捕快換來的干巴燒餅,眼睛盯著火堆上架起那口破鐵鍋,一邊等著野菜湯滾上一番,一邊噎得直敲胸口。
子時已過丑時未到,等候開啟城門的人們或三兩依偎淺眠,或圍坐烤火低聲長談。往返查驗的捕快也免了勞苦,趁著正是極易困倦的時辰,悄悄打盹,往肚子里墊些吃食慰勞自己。
被差使熬野菜湯的捕快是個跟岳無衣年紀(jì)相仿的少年,身量較習(xí)武的岳無衣小了不止一圈,垮大的衣裳套在他身上,顯得小捕快瘦得像根芽菜。
小捕快頂羨慕那些會武功的人,方才見了岳無衣?lián)]動匕首的那一招,頓時對他生出幾分崇拜之意。這一瞧岳無衣被燒餅噎得夠嗆,手忙腳亂地端了野菜湯,怯怯地遞到岳無衣跟前。
岳無衣顧不得燙,胡亂吹了幾口就把野菜湯灌進了肚子,暖乎乎地熨帖了五臟廟,舒服得緊。
岳無衣端著碗,抬眼在小捕快摩挲刀柄的手指上一掃:“會使刀?”
小捕快撓撓后腦勺:“不會……我這都是胡來?!?p> 岳無衣一抿嘴,“想學(xué)嗎?”
小捕快立馬點頭,細(xì)伶伶的脖子上挺大的腦袋點個不停。
左右也是無事。那位姓“寧”名“肅”的“應(yīng)天府富商之子”跟黃捕快侃談甚歡。岳無衣聽了一耳朵——黃捕快正跟“寧公子”說道著布莊張老板家甚是厲害的兒媳?!皩幑印蹦膬赫J(rèn)識什么張老板還是李老板,就是純屬胡亂地搭茬,瞎貓碰了死耗子,搭得還挺開心。
岳無衣隨手拾起一根柴火棍掂在手里,花里胡哨地挽了個中看不中用的劍花。
小捕快立刻捧場,拍手叫好。叫這一聲動靜挺大,嚇得杵著下頦打瞌睡的絡(luò)腮胡子胖捕快一個激靈,腦袋“咣當(dāng)”磕了桌子,把圍坐在破木桌旁昏昏欲睡的幾個捕快全嚇了個精神。
岳無衣默默地低頭后退了半步。余光見絡(luò)腮胡胖子靈活地跳到小捕快身邊,在他腦殼上彈了一記響亮的腦瓜崩。
嘎嘣脆的聽著就疼。
小捕快挨了這下“誒喲”一聲就往岳無衣身后躲,嘴里嚷著:“你們可不能再欺負(fù)我了,我?guī)煾缚稍谶@兒呢!小心他收拾你們!”
憑白撿了個徒弟,岳無衣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小捕快拽著腰帶轉(zhuǎn)圈兒躲著跑。幾個半大的小伙子一聽說岳無衣成了小捕快的師父,想起方才被少年郎唬的那下子,一個二個都來了精神,或掐著腰或抱著臂,躍躍欲試。
“喲,小崽子找著靠山了是怎么著?”胖捕快在掌心唾了口唾沫,使勁兒一搓,“嘿,黑衣服那小子,耍刀你厲害,咱鐵定比不過,現(xiàn)在不動刀,比比這膀子力氣怎么樣?”
岳無衣先沒應(yīng)聲,悄悄瞥了“寧公子”一眼。見他視線雖未落在此處,卻淺笑著微微點頭,少年郎當(dāng)下便沒了顧慮,扔了柴火棍,笑瞇瞇的,拳頭攥得“咔噠”響。
“光比力氣多沒勁,賭點兒什么怎么樣?”
黃捕快是個人精,三言兩語看似熱情,細(xì)一琢磨幾乎快將“寧公子”的家底摸了個清。諸允爅信口胡扯,道他是應(yīng)天京師的富商之子,到北地探訪打算做些生意。又說他與這廣寧府的一位張老板相識,此番前來便是要到他府上拜訪。
張姓常見,諸允爅也就是信口胡說的,誰想黃捕快頓時頗為驚訝:“您說的張老板,可是城西糧行的張老板?”
“呃……”諸允爅摸不清黃捕快那一臉詫異從何而來,怕是與此人有甚淵源。他輕輕碰了下鼻尖,猶豫笑道:“自然……不是?!?p> 黃捕快松了一口氣:“嗨……我說嘛。那糧行的張老板前天剛過的頭七。老爺子本來挺好的體格,怪也只能怪他心太善,給城西破廟里感染瘟疫的乞丐送吃食,這不就染上病,花了不少錢也沒治好,死了?!?p> 諸允爅微蹙眉,遺憾的感嘆了一聲。
黃捕快捏搓著下巴上短茬的胡子:“那您是來找城東布莊的張老板吧?”
諸允爅眨巴眨巴眼睛,仔細(xì)分辨黃捕快臉上的神情,有些忐忑地點頭:“……正是?!?p> “瞧瞧,我猜就是……”黃捕快撫掌一笑,有些阿諛,“這最近幾年布莊張老板沒少去應(yīng)天府進貨送貨,眼瞧著布莊越做越大,旁人同他打聽做買賣的門路,他還藏著掖著的。連他家那根兒獨苗張永言都不知道他爹在應(yīng)天府跟誰做生意?!?p> 諸允爅尷尬順從地微笑,胡謅道:“張老板做生意頗知進退,買賣越做越大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p> “可這買賣做得再大,沒人接管不也白搭。”
諸允爅聽得云里霧里的:“難不成張老板的兒子不愿接手家業(yè)?”
“您不知道?”黃捕快見“寧公子”這副反應(yīng),忽然來了興致,對著他勾了勾手指,神叨叨地挑眉,低聲道:“都說這家丑不可外揚,這張老板鐵定不會跟您說起這事兒……您打應(yīng)天府來大概不知道,這張家的少夫人啊,可是咱這遼東都司副都統(tǒng)的侄女!剛嫁進張府頭三個月,那是知書達理,溫柔賢惠。誰想到了年底,也不知道張老板哪兒觸了她的霉頭,突然就鬧翻了。非要張永言跟他老子劃清界限,不然就休了她。少夫人可是軍老爺家的親戚,誰敢跟她置氣?年關(guān)一過就分了門院出來,少夫人當(dāng)了從娘家?guī)淼氖罪?,籌錢給張永言開了家成衣鋪??蛇@鋪子卻幾乎不從張家的布莊進布料,即便是周轉(zhuǎn)不開迫不得已進了幾匹布,賬也絕對算得不差毫厘……您說說,這一家人鬧得跟仇人似的……嘖嘖嘖……”
諸允爅面子上蒙混著附和應(yīng)聲,可黃捕快說書似的言語在他腦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兒就出去了,壓根兒沒往心里去。打哈哈的功夫還琢磨著,這布莊張老板家里落得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倒是不少,黃捕快扯著他說得嘴邊冒沫,不時低聲吁嘆。
“說起來,這三年前本來應(yīng)該嫁入張家的呀,本不是這個姓萬的少夫人。那張永言有一個打小兒一起長起來的青梅,是我們廣寧府前一任楊捕頭家的閨女。明眼人都曉得,張永言對那楊家丫頭挺有意思的。倆人本來親事都定下了,可臨要到了成親的日子,楊捕頭突然被查犯了案,一場大火丟了性命,案子沒著沒落的懸在那兒。楊家丫頭要守孝三年,張家老爺又嫌她晦氣,這才一拍兩散,退了婚約不再交集。后來張老板想跟軍老爺攀關(guān)系,往北邊做做生意。也不知找的哪個媒婆牽的線,著急忙慌地逼著張永言娶了現(xiàn)在這位少夫人。結(jié)果倒好,張家面子上倒是富貴,可張家少爺是一肚子憋屈,沒處說沒處講……”
黃捕快這邊兒說得眉飛色舞,諸允爅零零散散聽了只言片語,對張家還真生出幾分興趣——聞副都統(tǒng)對族中女眷向來是“物盡其用”。就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家閨女都要往應(yīng)天府送上一送,討個位份。怎的就將這親侄女嫁給了這么個聽起來甚是窩囊的人家。
身后角力正歡的小伙子們忽然亂哄哄地叫好。諸允爅便回過頭去瞧熱鬧,黃捕快聽見聲兒先咂了口茶葉沫子,歪著身子越過“寧公子”往那人堆兒看過去,驚得他那本來就豁了口子的破茶碗險些顛碎在地——那絡(luò)腮胡的胖子竟揪著岳無衣的衣領(lǐng)腰帶,直挺挺的將少年郎舉過頭頂,叫嚷個不停。
“小子誒,服不服!喊一聲‘服’,爺就放你下來!”
岳無衣臉上略微驚慌,使力掙了幾下,顯然是沒料到這胖子當(dāng)真有膀子力氣——不過這點兒蠻力尚且奈何不了他。岳無衣根本沒理他吵嚷那一通,揚手至背后,抓住絡(luò)腮胡子的手腕,抬腿正欲借力翻身,那邊黃捕快突然“咔噹”一聲,把茶碗磕在了一碰一晃的四方木桌上。
“誒誒誒,干什么呢?!”黃捕快站起來,煞有介事地掐腰,“鬧一會兒得了啊,趕緊把小公子放下來!別冒犯了貴人!”
那方言罷又對“寧公子”獻了個歉意的笑臉,作了個揖:“寧公子您可千萬別介意,這幫小子都是官府臨時雇來巡夜守城門的,不懂規(guī)矩,不懂規(guī)矩?!?p> 諸允爅聞言立即收了視線,垂眸片刻驀地抬眼。
“這廣寧府建制不算小,怎么這官差人手不夠,還要臨時雇些人來?”
黃捕快揚起眉毛先頓了一下,余光在“寧公子”身上掠了一眼,指揮著那幫小子將岳無衣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胤畔聛聿抛?,開口為難道:“嗨……這不最近周遭都鬧災(zāi),哪兒哪兒的災(zāi)民難民都打這兒過,這人餓急了就是畜生,為了一口吃食能不要命,偷搶打砸惡意傷人的案子鬧得管都管不過來,不雇些人城里城外地查驗?zāi)苄新铩?p> 話正說著,那邊兒野菜湯滾了幾番,湯水咕嘟咕嘟地翻到鐵鍋外,呲啦啦地響。
岳無衣因著黃捕快那一嗓子,不情不愿地?zé)o故賭輸了一錢銀子,幾個半大小伙子正在那兒起哄。
站在一旁傻樂的小捕快還算機靈,搶在大伙兒分湯之前先端了兩碗野菜湯過來,在“寧公子”和黃捕快面前各放了一碗,傻兮兮地?fù)蠐项^就走了。
諸允爅同小捕快道了聲謝。可小少年走出沒幾步就聽見岳無衣要給大伙兒講使刀的訣法,抵那輸了的一錢銀子。小捕快立馬瘦猴一樣躥了過去,啥也沒聽見。
黃捕快怕“寧公子”折了面子,趕忙替小捕快開脫了幾句,說他年紀(jì)小不懂事。
諸允爅擺擺手沒介意:“看他比無衣小不了多少,得有十六七了罷?”
黃捕快喝了一大口熱湯,鼓著腮幫子點頭:“剛十七,家里窮吃得不好,看著個兒小。他爹是府里的老衙差,前段時間追賊摔斷了腿,沒辦法才讓他來頂數(shù)賺月錢……您嘗嘗這野菜湯,雖然拿不上臺面,但里面摻了草藥,驅(qū)驅(qū)寒防防病還是管用的,夜里全靠它頂著?!?p> 諸允爅對野菜湯熟悉得很。行軍打仗時醬菜小粥,燒餅野菜湯,咸咸淡淡滋味好得很??慑\衣玉食的富家子弟八成是不會碰這些粗糙的吃食,“寧公子”還得皺巴眉頭假裝為難一下,耷拉眉眼無心地問了一句。
“……難不成您天天夜里都在這兒?可夠艱苦的?!?p> “嗨……別提了。我守城南,宋捕頭守城北,都守了小半個月了……”黃捕快可算找到傾訴的對象,碰了碰嘴邊兒的燎泡,唉聲嘆氣的:“早先守到戌時五刻,敲了暮鼓,趁著剛宵禁在城里巡一圈兒也就得了。這躲在城里的災(zāi)民餓著肚子,偷個錢袋搶屜饅頭,本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汕皫兹蒸[了樁搶劫殺人的大案子,一家四口,死了三個昏著一個……城里城外是人心惶惶,知府大人體恤民情,為了安撫民心,這才提前宵禁,四處都派了人巡著——畢竟兇手還沒抓到,怕再出事兒不是?”
提及趙謙來趙知府,黃捕快放下湯碗對著半空抱拳揖了一禮,溜須拍馬的言語水到渠成。
守城門的活計看著辛苦勞累,油水卻不少。南來北往車馬行商,甭管有沒有品級,只要看見一身官衣攔了路,沒錢的擠在人堆兒里靠邊兒排隊,有錢的自然樂得花錢圖個巧捷行個方便。
諸允爅咋舌。咂嘴的空檔從野菜湯里品出一股子中藥的苦味。
守城官兵到了時辰換防,甲衣磨蹭撞擊的聲音清脆響亮。諸允爅抬眼大略一掃——聞戡都的幾位親兵像是戳在原地的木釘,一動未動。
“這守城自有守城的官兵,怎的還得衙門另派人?”
“守城守城,管守不管抓,小偷小摸的人家根本不管……況且衛(wèi)所的軍老爺也不聽咱的調(diào)遣?!?p> 黃捕快這類見風(fēng)使舵的小官差見著當(dāng)兵的多半都繞著走。廣寧離得北境只隔了三個衛(wèi)所,當(dāng)兵的都是軍戶,自恃高脾氣大,他們?nèi)遣黄稹|S捕快斜挑起眼梢,見“寧公子”視線正在城墻頂上逡巡,順勢一瞧,轉(zhuǎn)頭又高看了這位公子哥一眼。
“寧公子可真是慧眼,那幾位來頭可不小。”
這黃捕快家長里短扯了一遭,總算有句話中了諸允爅下懷。
諸允爅垂眸,半張臉藏在燈火照不到的黑暗處,笑得似有若無。
“哦?此話怎講?”
——
寅時四刻。
晨鐘還未敲,東城門就“吱——呀——”一聲開了個縫。
開門的趙捕快顯然沒睡醒,打了個哈欠,倚著城門沿兒,瞇縫著眼睛在緩緩消散的黑天薄霧里尋人。
尋的這人廣寧府衙的諸位都認(rèn)識——前任楊謇楊捕頭的閨女,現(xiàn)任宋錚宋捕頭的師妹——楊家丫頭楊不留。
東城門外未設(shè)官道,又挨著“鬼樹林”盡頭的駱駝山,一天之內(nèi)來往的人還不如南北城門半個時辰過的人多,這會兒時辰尚早,開了門連個人影都沒有。
一場秋雨一場寒。雨停了許久,拂面的風(fēng)濕漉漉冷絲絲的,薄霧凝成煙云,緩滯地流動在半空。
趙捕快尋人尋得眼皮直發(fā)粘。正迷糊著,由遠及近緩緩飄來一抹白影,腳步輕巧,身上沾著樹林里涔涔的涼氣,若非臉上慣常那副溫和笑顏,倒還真有幾分似是鬼魅一般。
趙捕快接過楊不留遞來的籃子。里面裝了些草藥,上面壓著一本登記簿,粗略翻看即知昨夜所掩埋的遺路尸身的性別、體征、大致死因。
“四男五女,沒有時疫,瘦弱,肉色萎黃暗淡,僵直,眼閉口開,身上無針灸瘢痕,應(yīng)該都是無錢治病饑餓而亡的災(zāi)民,查驗無惡傷之后都妥當(dāng)葬了。”楊不留面色平淡,垂著眼睫,纖長的手在籃子里清點了一遍,“這些草藥跟之前的一樣,拿去給弟兄們煮湯防疫,最近幾日在城內(nèi)雖未再發(fā)現(xiàn)因疫病遺路死的尸首,但疫情未絕,還是要謹(jǐn)慎些……宋師哥還在北城門?”
“宋捕頭今日大概是要回來的。就搶劫殺人那案子……聽早上剛從衙門來的小楊說,重傷的梁秀才夜里醒了,知府大人催得緊,他得去訊問。”趙捕快將登記簿揣到懷里,豎著耳朵等了半天也沒聽見晨鐘敲響,便側(cè)身先將楊不留讓進城門內(nèi),“怎么,有事兒?”
楊不留指尖在隨身背著的曲柳木箱蓋上輕敲兩下,停頓片刻,抬眸頗有些無奈:“這幾日換季天涼,來音該換藥了。”
“小丫頭命苦,娘沒得早,她身子骨又弱……”趙捕快的媳婦兒剛生育,他為人父母之后是打心底里心疼這可憐的孩子,“回去的時候我要是看得到宋捕頭,就讓他先去趟藥鋪……這哪有當(dāng)?shù)恼赵谘瞄T待著,把親閨女讓妹妹養(yǎng)著的道理?!?p> 楊不留獨自在空蕩窄小的青石路上疾步前行。昨夜的雨下到子時就停了,青石板的路面卻還沾著水汽,滑的很。
楊不留走得急,一不留神給自己絆了個趔趄,沒人看見,她就低著頭繼續(xù)走。
肩上的木箱比出城時沉了不少,走幾步就得扯著布帶向上提一提。
楊不留走到東街才見著人。東街有曉市,賣菜的貨攤剛拾掇干凈,早點攤子的長椅已經(jīng)蒙了一層薄薄的露汽。
白面饅頭肉餡包子上了屜,老湯面的湯底滾了一番,烙餅的鐵鍋已經(jīng)起了幾張鮮香的肉餅。
早點攤子的李嬸兒叫住腳步匆忙的楊家丫頭,把三張烙破了皮兒的餡餅包好塞到她手里,見丫頭要拿錢,又佯裝見外生氣的在她腰上推一把出去:“嘿你這丫頭,又出去城外給官差干活了吧?累了一宿,抓緊回家吃飯去!”
楊不留也不推脫,笑瞇瞇地許諾說趕明兒送些潤燥的藥糖來,轉(zhuǎn)身急切切地又邁開步子,奔著街市盡頭走去。
東街盡頭是家藥鋪,門板開得老早。
藥鋪沒名字,只掛了一面寫著“藥”字的帆旗。門口板凳上的男人坐得沒個正形,嘴里還嚼著根中藥的草桿兒。他瞇著眼看見楊不留回來,也沒上前去迎,掀開門簾兒到后院鼓搗半晌,回來端了兩碗藥湯擺到桌上。
“一碗老姜茶,一碗辟穢湯,喝了去換身衣裳。”
說話這人叫言歸寧,藥鋪老板,不惑年紀(jì),沒續(xù)須,一張面皮周正干凈。年輕的時候好像是個江湖野郎中,搜刮來的各路野方子土辦法治好不少病,閑極無聊偶爾會教那些窮人家的孩子識幾個字,旁人都尊稱他一聲“言先生”。但他沒成家,就楊不留一個徒弟,當(dāng)閨女養(yǎng)。當(dāng)初還跟楊捕頭打過商量,說是除了他那個爹以外,這丫頭還得給他這個師父養(yǎng)老送終。
楊不留將曲柳木箱擺在臺面,俯身低頭在兩只碗上方嗅了一下,聞見苦兮兮的藥味撇撇嘴,指尖搭著碗沿兒,覺得溫度能入口,便毫不費力地仰頭灌了進去。
然后皺巴著臉兒跑去后院洗漱換衣裳。
等到楊不留踱回前堂,言歸寧正拎著她木箱子里那個裹了一層泥的包袱細(xì)細(xì)考量。
“你不是去亂葬崗幫著官差埋無名尸?”
楊不留拆下發(fā)髻上臨時頂替發(fā)簪的木杈,用叼在嘴里的布帶將長發(fā)束上,抬起眼皮看他師父:“是啊?!?p> 言歸寧嫌棄地拎著包袱的一角:“從人家墳里刨出來的?”
“……撿來的?!?p> 言歸寧把那個泥球似的包袱扔到地上,蹲在那兒一下一下鉗開包袱上的扣結(jié):“又哪個倒霉蛋兒迷路撞見你了?”
楊不留想起那落荒而逃的兩個身影,挺無辜地眨巴眼睛。
“這次我可沒嚇人,還報了家門,可他們不信?!?p> “一身白衣裳,拎盞白燈籠,走起路還輕飄飄的沒聲兒……信你的那才是傻子?!?p> 言歸寧本來沒當(dāng)回事兒。誤入亂葬崗的異鄉(xiāng)人慣常會一時“慌張”,落些東西在樹林子里——估計也就是些衣物干糧,最多能有點兒銀兩。跟宋錚打聲招呼,尋得到失主就交還回去,尋不到失主就放些日子再分給城里的叫花子。言歸寧拿起包袱最上邊兒的扇子,挑開布料講究的泥球包袱,又抖開扇了兩下,隨意地翻看:“小來音不是要換藥嘛,找宋錚來的時候直接讓他到衙門貼個告示尋失主去,我看這包袱里有不少銀票,失主肯定能報官,一會兒點清,別丟了少了訛上你……誒你那燈籠呢?”
“扔茅屋里晾著呢……估計是雨天受了潮,那破燈籠先是一會兒亮一會兒滅,后來索性點不著了。夜里摸著黑,一磕一絆的,李嬸兒家的小胖送我的木頭簪子都不知道掉在哪棵樹底下了,找了半天……”
楊不留上前,把被他師父翻得一團糟的包袱兩角一捏拎起來,抖了抖上面干結(jié)的泥灰——
只聽見包袱里“鏗噹”作響。言歸寧被泥灰嗆得直咳嗽,聽見動靜又好奇,管不住手伸進去掏,掏來掏去摸出來塊牌子和幾錠官銀,捏著牌子一瞧,眼睛倏地瞪得溜圓。
嚯。
一塊兒一掌見長的鎏金牌,上有一“令”字,涂金勾紋,厚重流光。
言歸寧微微蹙眉。
“……怕是來者不善喲……”
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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