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生閣前堂后院未設(shè)遮擋，空蕩蕩一個門框前后竄風(fēng)。
諸允爅正對著小學(xué)徒伸到他跟前的小手無可奈何之際，被過堂風(fēng)吹得一激靈，抬眼瞥見了院子里晃過一個慵懶邋遢的身影。
腳下的鞋踩著一只穿著一只，衣裳穿得松松垮垮，雖不至于披頭散發(fā)，可也沒束起一個妥帖體面的發(fā)髻——也就是露出來的皮膚白皙，衣衫上沒有補(bǔ)丁，不然活脫脫一個乞丐出行。
楊不留順著諸允爅的視線望過去，好意提醒，“那位就是莊望，莊老板，也可以叫他莊先生?！?p> 諸允爅聞言大吃一驚。在他看來，撫琴調(diào)弦多半都是風(fēng)雅別致之人，身著華裳或素淡常服，對著清風(fēng)朗月行以高雅之事。照董夜涼說來，這莊老板理應(yīng)是位頗有造詣的琴家——倒是真真的沒想到，莊老板竟是這般的……不拘小節(jié)。
院子里晃蕩的身影似是察覺到自前堂投來的視線。他抻了個懶腰，歪頭懵懂不屑地看回去，片刻之后眼神后錯，又落到楊不留的身上，轉(zhuǎn)身在院子里晃悠了一圈，趿拉著鞋邁進(jìn)前堂。
小學(xué)徒看見莊望過來就縮回手，噘著嘴不情不愿地從柜臺后面的板凳上跳下去，嘟囔道：“師父你怎么來了，他還沒給錢呢……”
莊望在小學(xué)徒腦瓜頂呼嚕一圈兒，“拿了銀子就去買糖吃，你也不瞅瞅你那幾顆牙。再說了，早就告訴你，跟著楊姑娘來的是貴客，你一小屁孩兒在這兒充什么大個兒，去，后邊兒掃院子去，落下來的葉子都快把你埋咯?！?p> 小學(xué)徒摸了摸被呼嚕得炸了毛的腦袋，跟一直站在門口的楊不留揮了揮手，跑走了。
諸允爅見莊望也跟楊不留點(diǎn)了點(diǎn)頭，想必是相識，但似乎并不親昵熟稔，僅是行禮節(jié)之事——可又說不上哪兒透著幾分彼此了解熟悉。
諸允爅掏出一錠銀子擱在臺面上。莊望低頭瞧了瞧，哼笑了一聲，把銀錠推了回去。
“既然說了是貴客，我這等粗鄙之人怎么敢收貴人的錢——”莊望抱著胳膊，似笑非笑道：“貴人這身份瞞不了多少時日，未免日后惹禍上身，事關(guān)官場之事，我只能說一概不知?！?p> “說是一概不知，那想必是知道不少……”諸允爅并不在乎他這套欲蓋彌彰的說辭，“莊先生大可放心，我不會自討沒趣?！?p> 莊望不解，稍稍側(cè)目看向楊不留，卻見她一笑，緩緩說道：“莊先生，前幾日董姑娘是否讓一個丫鬟來取過琴？”
莊望先怔，眨眼一下子恍然，搖頭輕笑半晌，一伸手，跟正在收銀錠的諸允爅開口，一臉的理所當(dāng)然：“那不用收了，錢拿來。”
“四日前翡兒確實(shí)來我這兒給董姑娘取琴?！?p> 莊生閣里四處擺著古琴和琴臺，沒什么能落座的地方，莊望便把茶杯擱在柜臺上，斟滿抬手，示意諸允爅隨意，又不顧諸允爅一副探究的神情，給楊不留端了杯水，“她到這兒來的時候琴還差個收尾，小安——哦，就剛才跟你要錢那小矮子，就給她搬了把椅子讓她在門口坐著等，沒過一炷香，她似乎看見了什么人，特別開心地追了過去，然后就沒再回來。直到昨天，才有位小廝，替董姑娘把調(diào)好的琴取走?！?p> 楊不留追問，“莊先生可知翡兒看見的是誰？又往哪個方向追過去？”
莊望掂了掂手中的銀錠，從容說道：“張風(fēng)鳴，順著這條街一路向西，進(jìn)了義滿酒樓。”
諸允爅原本對莊望頗有微詞，可楊不留方才趁著他泡茶的功夫勸他，此人消息靈通，絕無瞞騙——如今聽他頭頭是道，倒也信了幾分，又問，“酒樓里發(fā)生了什么，莊先生可知？”
“知，也不知。”莊望沒有刻意賣弄，接著說道：“知——是知翡兒在酒樓見了誰，不知，是不知她見的那個誰，究竟跟張老板是何關(guān)系，相約何事?！?p> 諸允爅略一揚(yáng)眉，“見了誰？”
“一位頭戴斗笠的男子，不認(rèn)識，不排除刻意隱瞞身份?！?p> 楊不留同諸允爅相視，皆對這位反復(fù)出現(xiàn)的斗笠男子疑惑萬分，“那為何不知發(fā)生了何事？”
莊望坦然一笑，“因?yàn)楦σ贿M(jìn)到酒樓，張老板便進(jìn)了包廂，翡兒尾隨而至，伏在門口不過片刻，便被張老板發(fā)現(xiàn)了行跡。隨后帶著她回了張府，那位斗笠男子也起身離開鉆進(jìn)巷子，沒了身影?！?p> 莊望收了銀錠，撣了撣衣裳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張府里發(fā)生了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那個翡兒如何死于非命，我也沒有準(zhǔn)確的消息，所以……到此為止，喝了茶請便吧?！?p> 自莊生閣出來，諸允爅便沿街向西找到義滿酒樓，又跟酒樓里的伙計(jì)打聽了四日前的見聞，轉(zhuǎn)而出來便迎上楊不留笑瞇瞇地眼睛，聽她問道：“殿下可是放心所得來的消息不假了？”
諸允爅抖開扇子，自嘲多此一舉搖頭嘆息，“他這些消息都是哪兒來的？”
楊不留見諸允爅眨眼有些滯澀，便上前搭著他的手腕試了試脈象，“殿下看他衣著打扮像什么人？”
“……”諸允爅猶豫了一下，老老實(shí)實(shí)伸著胳膊，試探道：“乞丐？”
“那這城中隨處可見的又是什么人？”
“乞丐。”諸允爅執(zhí)扇在掌心一敲，“原來他是丐幫幫主啊?！?p> “也沒這么江湖氣……”楊不留噗嗤一樂，“不過是乞丐把所見所聞所知告訴莊先生，莊先生便拿這些消息換了銀子跟那些乞丐平攤，幫他們填飽肚子。雖說聽起來沒什么，可卻真真假假難得辨析，知之甚廣，多有涉及?！?p> “那他可頂?shù)蒙习雮€衙門了?！敝T允爅輕嘆，這才自覺喉嚨間的氣息灼人，又揉了揉眼睛，“早知如此，何必費(fèi)那么大勁調(diào)查趙謙來其人，直接到他這花銀子就是了?！?p> “可惜，事關(guān)軍政與生死之事，他從不多言多語，而且他早些年還沒做這打探消息的買賣，三年前方才開始?！睏畈涣艨粗T允爅又開始燒著的臉頰，扳著他的肩膀把人轉(zhuǎn)了半圈兒，掉頭順著方才來的方向推他回去。
諸允爅無力地掙扎了一下，“誒，剛打聽來的，不去張家看看嗎？”
楊不留抓著他的兩只手腕，一手搭在她的額上，一只捂著他自己燙手的腦袋，不容回絕道。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