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暈染著淺淡的水墨色。
楊不留安頓好江夫人,獨自一人跑回義莊清理查驗自張家后院井中拾起的一婦一幼兩具骸骨,待到填好尸單供奉香燭,抬頭一望,天邊的暖色只有淺淺的一線殘留于天幕。
入夜微涼。義莊后院那棵恣意生長的槐樹將這座院落攏在入骨的涼意之中。
楊不留打了個寒顫,輕輕捻起被鉆進大堂的涼風(fēng)吹得飛起的尸布,謹(jǐn)慎鄭重地蓋好尸骨。
院落正門忽然傳來“吱呀”聲響。
楊不留聞聲回頭,望向門口那個藏在暗色中躑躅不前的身影,未瞧清容貌時出于禮節(jié)先問了一聲來者何人,而后辨明方才怔愣,擰著眉頭,甚是不解。
“你怎么來了?”
一身素色長衫的來人自暗色陰影中踱了出來,不疾不徐地走到正堂前,沒急著進門,看著楊不留輕聲說道:“我娘讓我來給這兩位被我爹害死的可憐人敬香,順便問一聲,若是我爹的案子得以了結(jié),是否能讓她們以張家人的名義,入土為安?”
楊不留沒答話,視線在張永言的臉上逡巡,圓溜溜的眼睛盯了他半晌,引得張永言進到堂中,又點燃三柱清香交予他手中,教他如何行禮叩拜慘死亡靈,這才一邊收拾木箱,一邊緩緩說道:“這兩位離世已經(jīng)有了些年歲,想找到苦主也難,若是張家能接管自然少了官府不少麻煩,不過按照規(guī)矩,張少爺還是先去衙門里找溫大人商議為好?!?p> 張永言聽到“張少爺”三字時手腕一抖,滾燙的香灰輕飄飄地砸在他的手背,瞬時灼出一小塊邊緣通紅中心發(fā)白的燙痕,火辣辣疼得張永言下意識地縮手,卻被隨即抖落的香灰燙得低喊出聲。
“嘶——疼……”
楊不留略一蹙眉,麻利地打開已經(jīng)收拾妥當(dāng)?shù)哪鞠?,翻出一小瓶藥膏遞過去,“細皮嫩肉的,別留疤?!?p> “我……”張永言一時語塞,被一個女孩子說“細皮嫩肉”——這似乎并不是什么能夠讓他一個堂堂七尺男兒心安理得接受的言辭。他低頭搽藥,小聲嘟囔了一句,“哪兒細皮嫩肉了,我又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繡花枕頭……”
“是啊——”楊不留登時笑彎了眼睛,“你早就不是那個被狗追得爬到樹上下不來的清秀小書生了……”
張永言一愣,睜圓了眼睛試圖分辨楊不留提及過往時的語氣神情,末了試探地喊了一聲:“不留……”
夜風(fēng)卷起零落的枯葉,在義莊的院子里盤旋飛舞,呼嘯成聲。
楊不留瞥了他那副迷茫又探究的表情一眼,“張永言,你不再是懵懂無知的年紀(jì)了。且不說之前的婚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三年已過,真相已明,你我之間也沒必要再提什么恩怨……是時候該讓你家中懷有身孕的夫人寬心了。”
張永言似有不甘,“不留,我……我知道父親所作所為傷害了你,傷害了楊伯父,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認罪伏法,我也愿意替我父親贖過——你為何還是不愿原諒我……?”
“我原諒你了?!睏畈涣羝降?,“或者說我從來就沒有責(zé)怪過你,無論是陷害我爹還是解除婚約,你都不是始作俑者,我沒必要遷怒于你。”
張永言不解,“那你為何——”
“為何什么?”楊不留看他仍舊是一副迂腐稚幼的心性略一蹙眉。她低頭瞥見張永言腰間的香囊,忽而記起那位肅王殿下對于張永言的“惡意”揣測。
這個破舊的香囊是數(shù)年前楊不留送的。
年少無知時的張永言讀書讀來一段荷包定情的故事,便同整日爬山采藥的楊不留討要一個信物,還非要她親手繡的才行??蓷畈涣魧τ谂t技藝十竅只通了九竅,彼時又不知這張永言到底是何用意,應(yīng)承下來卻沒著急,忙于藥鋪生計的小丫頭沒幾日便將此事忘得一干二凈,待到張永言再跟她討要時才記起。楊不留理虧,思前想后買了個荷包,配了藥包縫成香囊送他,當(dāng)作賠禮。
楊不留略感無奈,訝異地笑道:“你該不會是真的打算還我一個什么張家少夫人的名號吧?”
楊不留話音落地,張永言當(dāng)即篤定地點了點頭,似乎這是他心中認定為理所當(dāng)然之事,“我若不還你一個名分,如何斷掉旁人對你的閑言碎語?”
“你腦子里裝的是漿糊嗎?”楊不留氣急,踮起腳尖在張永言后腦抽了一記,“你說的名分或是閑言碎語我不在乎,你也不必記掛在心——”
“可是……”
“沒有可是。”楊不留氣極反笑,“張永言,我屢次三番婉轉(zhuǎn)的表意你既然聽不懂,那我便直截了當(dāng)?shù)母嬖V你——我現(xiàn)在對你并無半分情意,你又何必自討無趣?”
天邊炊煙已起,義莊不遠處的街市撤了少半,喧鬧叫賣聲時有時無,大抵是整日的買賣做得沒了氣力,只等著日頭徹底落得沒了蹤跡,方才回到家去。
諸允爅信步走到義莊門口時,正堂的門還合著,長明的燭火映著她清秀的身影,習(xí)慣束起的長發(fā)從臉頰側(cè)旁滑落,發(fā)梢隨著她的動作輕輕躍起。
想來也是無事。
諸允爅縱身躍至義莊屋頂,倚著磚瓦遠眺著街市里熙攘往來的人影。他側(cè)耳聽見楊不留拾掇箱子的動靜,正欲翻身跳下去,卻正望見張永言自遠處快步跑來的身形。
偷聽?還是不偷聽?
諸允爅非是喜愛竊聽他人私事之伍。無奈這“他人”是他頗覺有趣的妙人,說的“私事”還是他心中莫名覺得介意的舊事。
再做糾結(jié)未免矯揉造作,諸允爅索性輕伏在瓦片之上,將屋檐下的二人的交談聽得分明。
如此待到張永言略顯沮喪的離開,諸允爅才從屋頂上一躍而下,握著折扇抬手,同并未流露出驚奇詫異神情的楊不留執(zhí)禮,聊表歉意,而后垂眸在勾著楊不留纖長手指的香囊上淡淡一瞥,問道:“你當(dāng)真不打算給張家少爺留些念想?”
楊不留嘆了口氣。這一聲嘆息中并無隱忍留戀,或是懷恨在心,只是平淡地松了口氣。
“張老板伏法,張家的家業(yè)需要他盡快承擔(dān)起來,念想對他沒有絲毫的用處——這個讓他心懷愧疚之物,留給他又有何用?況且他對我早就沒了年少時的傾慕之意,又何苦非要留著這些年少無知錯意托付的東西呢?”
諸允爅歪頭瞧向楊不留似如湖面的眼眸。
“你怎么知道,他與你再無傾慕之情?”
楊不留清淺一笑,唇角若有似無的酸澀散在夜風(fēng)里。
“方才我跟他討回這枚香囊,起初他堅決不愿交還,可后來我說……這香囊中的草藥于家中少夫人和腹中的胎兒有害,他便只是猶豫了片刻,就徹底放棄。所以……還是讓他這些無謂的執(zhí)著早些散了去吧?!?p> 諸允爅微一蹙眉,“你是在試探他?”
“算是吧?!睏畈涣粢宦柤纾坪醪⒉淮蛩憷^續(xù)計較在意,“香囊里當(dāng)真是些性味偏涼的草藥,與孕期之人有些壞處……但是……這么多年過去,草藥的味道和效力早就沒了。”
諸允爅看著楊不留不動聲色的模樣,心底淺淺的泛起些若隱若現(xiàn)的疼。
“那你呢?你如何想的?”
楊不留疑惑地看向諸允爅,眨巴著眼睛,半晌過后,輕快一笑。
“我沒理由責(zé)怪張永言,可我也沒辦法再同一個陷害我父親的真兇的兒子若無其事的相處。讓他認清現(xiàn)實,也是給我自己一個從混亂中抽離的機會,何必糾結(jié)于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