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fēng)又起,夾裹著山中彌漫不散的水汽,纏繞著沁入骨髓的寒氣。
溫如珂聽見不遠處宋錚朗聲大喊:“大人,這痕跡都被雨沖沒了,還用保護現(xiàn)場嗎?”
溫如珂聞言便跑到洞口深深提了一口氣,喊著讓他做好標記之后先回來抬尸體。一口氣喊完就覺得眼冒金星,又被冷風(fēng)吹得鼻子發(fā)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楊不留被溫如珂中氣不足突如其來的喊話聲和噴嚏接連嚇得抖了抖。
溫如珂湊巧回頭,以為這姑娘凍得直打冷顫,便扯下肩上的披風(fēng),無聲地遞給仍專注于尸體的楊不留。
楊不留正盯著那只紅毛狐貍的尸體瞧看,余光瞥見遞來的披風(fēng)下意識地先作以回絕,片刻后見舉在她身旁的手臂一動未動,這才回身抬頭,看著溫如珂身上還一件披風(fēng),一時有些不明所以,怔愣開口。
“大人這是……?”
溫如珂少有的言辭之間帶了幾分氣勢,頗有幾分兄長的姿態(tài),“披著?!?p> 楊不留不好再拒絕,只能撈起披風(fēng)掛在手臂上,又在溫如珂不容回絕的注視下被監(jiān)督著披上了身。
溫如珂嘴角抿著笑,少年似的脾氣隱隱約約漏了小小的一隅。
“說起來,我還不知道楊姑娘年方幾何?”溫如珂話一說完,當(dāng)即擔(dān)心引起人家姑娘家生出什么不便的情緒,便趕忙跟著解釋了一句,“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單純的問一句,如果姑娘覺得冒昧……”
楊不留并不在乎這些好多姑娘家覺得含羞害臊的問題,“今年應(yīng)是二九之年,大人可有什么疑問?”
溫如珂笑著擺了擺手,“疑問倒是沒有,只不過看見你就忍不住地想起家中的瑣事——若是家中二娘還在,我也應(yīng)該有一個跟你差不多年歲的弟弟或妹妹了,之前宋錚說你跟我長得像,我便藏了些把你當(dāng)作妹妹的心思……”溫如珂說到這兒一撇嘴,神色有些忿忿,“在應(yīng)天府,幾位合得來的兄長朋友里我年紀最小,他們總要管著我。這好不容易到了廣寧府,以為總算能獨當(dāng)一面,偏生那宋錚他還要管著我衣食住行……我不就是不喜歡吃飯么……”
楊不留眨巴眨巴眼睛,聽出溫如珂有些嗔怪的語氣,便不掛在心,輕聲勸解道:“您是知府大人,我?guī)煾缯疹櫮率称鹁右菜悴坏糜庠竭^分……只不過他女兒宋來音因為自幼多病,不愛吃東西,我?guī)煾缍⒅燥埗⒘?xí)慣了。如今來音長了些年紀,吃飯不用再威逼利誘,我?guī)煾绫镏鴦艃簺]處使,這如今正撞見大人你,自然而然地就把督促女兒吃飯吃藥的情緒轉(zhuǎn)到了大人您的身上……大人莫要介意?!?p> 溫如珂嘴里念叨著“我又不是他兒子”,轉(zhuǎn)而抬頭又是一臉好奇,“誒,說起小來音,那宋錚的夫人……”
楊不留微微思索,輕輕一笑,“大人是想了解師哥家中的情境?”
溫如珂好奇得要命,但在衙門里的捕快對此事三緘其口無人敢提,難得有人知曉詳情,自然要聽上一聽。
楊不留冠冕堂皇地幫溫如珂扣了一頂關(guān)心部下的高帽子,繼而輕咳了一聲,甚是認真的回想起她師哥的那些陳年舊事。
宋捕頭雖然不是溜光水滑的玉面書生的模樣,不過也是英氣威武,足以引得待字閨中的女子生出幾分傾心之意。但他自己頂著一顆不開竅的榆木腦袋,滿心只想著跟楊謇學(xué)習(xí)破案查兇之法,繼以伸張正義。楊謇知道他家中父母離世早,沒人操心他的終身大事,便想著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做主替他說了一門親事,幫宋錚討了個貌美賢惠的媳婦兒。
溫如珂不解,“那為何……”
楊不留彎起眼睛,輕輕搖了搖頭,繼續(xù)回憶敘言。
宋錚成親之后倒是肯分出些精力照顧家人,夫妻二人雖算不上情誼深重,但也算得上相敬如賓。妻子從有孕到生產(chǎn)他盡心盡力,女兒降生病弱他也從未放棄保住孩子的性命。本以為自此成家立業(yè)可以平淡度日,卻未料到此時,生出了涵翠樓縱火案一事。
宋錚待楊謇本就如同親生父親,得知此事后便懷著滿腔憤恨沒日沒夜的一心撲在案子之中,家中妻子每天念著能聽見他傳來的音訊,這才做主,給小丫頭取名“來音”。
然而最終縱火案不了了之,宋錚因與楊謇的師徒關(guān)系被關(guān)押了數(shù)日,卻未料到在這短短幾日里,有一曾被宋錚懲治的惡徒侮辱了他家中焦急惦念的妻子——宋夫人翌日清晨便以孩子夜里發(fā)病為由,將來音送到藥鋪治病,而后返回家中,在夜里懸梁自盡。
楊不留提起往事仍有些不忍,她猶豫了片刻,仍舊按照告知時旁另人的說辭講述了宋夫人離世的緣由,并未將宋錚妻子的真正死因說明,“嫂夫人染病已久,沒能等到師哥回家便已病逝……師哥總覺得心存愧疚,擔(dān)心又拖累什么人,自此便不再考慮成家之事,如今來音住在藥鋪,我?guī)煾邕B家也不?;厝?。”
楊不留的委婉之詞并無破綻,溫如珂卻似是聽出幾分深意,皺了皺眉,沒再多問,沉默半晌,又笑談起聽宋錚時常提起的鬼精靈宋來音。
宋錚同諸允爅自獸坑處原路返回,老遠便瞧見蹲在一起認真竊語的兩顆小腦袋。
宋錚上前把溫如珂無衣甩到火堆里的披風(fēng)拎起來,蹲在地上的兩人便被撞破了什么似的齊齊抬頭,圓溜溜地睜著眼睛,盯著一前一后的宋錚諸允爅看。
諸允爅這才注意到溫如珂和楊不留著實相似的長相神情,看著倆人冒著傻氣的表情噗嗤一樂。
“你們兩個……是干什么壞事兒了?”
月已露容。
一行官兵抬著女尸重返府城之中,溫如珂與宋錚行于眾人之前,楊不留便背著女尸上的狐裘和小狐貍的尸體走在隊伍最后。
沒走多遠,諸允爅便無聲無息地也落在了后頭。
他盯著楊不留身上的披風(fēng),別扭地瞧了半晌,費了不小的勁兒才把那句“為何溫如珂的披風(fēng)會跑到你這兒來”的疑問咽回喉嚨。
楊不留不解地瞥向諸允爅有些奇怪又說不上哪兒奇怪的神情,諸允爅一心虛,糾結(jié)地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末了視線落在竹簍上,從里面拎出狐裘,又借著燈籠昏暗的光亮瞧了瞧皮毛顏色,胡亂抓了個問題,“這倆狐貍的皮毛顏色好像啊……”
楊不留不以為意地看了諸允爅一眼,又耷拉眼皮在他手上的狐裘上一瞥,登時一臉惋惜。
“小狐貍身上又被野狗啃咬過的痕跡……十之八九,這位夫人的狐貍圍巾是從這小狐貍的娘親身上扒下來的。小狐貍嗅到味道趕來,便把坑中這尸體當(dāng)成了自己的娘親。小狐貍見有野狗來覬覦腐肉,便拼盡全力保護她……結(jié)果,卻意外跌到坑底丟了性命?!?p> 諸允爅聞言當(dāng)了真,正有些動容,身旁的楊不留卻一咧嘴,沒忍住笑出聲。
“逗你的。狐貍的尸僵已經(jīng)完全緩和,推測死亡時間在女尸之前,估計就是被野狗圍追,在陷阱周圍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慌不擇路掉到坑底的。沒那么煽情?!?p> 諸允爅被她唬得直愣,感慨的情緒還沒等提起來,就被她“吧唧”摔了下去。
諸允爅氣得直樂。
“逗我這么開心嗎?”
楊不留認真點頭。
“特別開心。”
月色灑落堂庭,馨柳院里正是鶯歌燕舞的時辰。
身著重繡長袍,頭頂佩玉帽冠,肚皮圓滾如瓜的商人撂下酒杯,嚷嚷著把凌媽媽喊到桌前,周身冒著酒氣,摟著花柳姿態(tài)的薄紗女子,不依不饒地問,“云思姑娘吶?你把她藏哪兒啦?快叫她出來!”
凌媽媽花枝招展地搖了搖手絹,笑臉迎上前去,敬了杯酒,“誒喲,陳老板,云思姑娘那么大一個人,我能藏哪兒去呀?這不是姑娘染病抱恙嘛,她要是帶著病來伺候您,若是害得幾位爺也不舒服,那我這馨柳院可怎么開下去吖~您多多擔(dān)待,多多擔(dān)待……”
凌媽媽豪氣地許了一壇女兒紅,又讓桌上的姑娘好生伺候著,笑盈盈地退到后院,轉(zhuǎn)臉便是滿眼怒氣,直接摔了手里的托盤。
“劉護院!”
“小的在……”
“再給我派人去找!云思那個死丫頭,敢偷跑——被我逮住,我非打折她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