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日光在毛糙的書紙邊緣暈出一道光圈。
諸允爅躺在義莊屋頂?shù)却龡畈涣舨轵?yàn)尸的結(jié)果。出門時隨手揣在懷里的話本子讀了數(shù)遍，他便舉書遮蔽著難以直視的光亮，半晌之后又覺得手臂發(fā)酸，索性把書蓋在臉上，閉眼吐吸著陳舊書本久放發(fā)霉的氣息。
霉腐的味道鉆進(jìn)鼻子里，微微有些嗆人，牽動起沒來由的心悸，一如書中所杜撰的十余年前鬼樹林厲鬼嚎叫的凄厲。
十余年前話本子所記載的志怪故事不似今時今日在茶樓里所聽那般玄乎其玄——女鬼上天入地勾魂索命，厲鬼攔路擋道困死迷路人。
說是杜撰，書中所記倒更像是地方志對于奇異事件的真實(shí)見聞記錄：鬼樹林盡頭火光沖天幾日不滅，河流小溪中潺潺流著鮮血，嬰孩女子啼泣，男子老者嘶吼，方圓幾里無人近前。
不過志怪故事的終篇必然要與妖魔鬼怪掛上鉤連——故事最后講的是山中一個吃人的千年巨蟒老妖怪，殺人吃人，飽腹飲血，末了挑了一幅看似正人君子的皮囊，混入人群中央，待到曾經(jīng)食掉的骨肉消耗殆盡，便會再一次呼嘯成風(fēng)，興風(fēng)作浪。
諸允爅向上提了提書本，沉默半晌，忽而微微側(cè)臉，若有所思地向屋頂下的楊不留問話。
“不留，你知道這話本是誰寫的嗎？”
楊不留自打發(fā)現(xiàn)女尸有被侵害的痕跡之后便顧及著諸允爅本與案情無關(guān)和女子的忌諱，不再唱報每一步驗(yàn)尸的詳情，諸允爅也知有不妥之處，索性一直安靜的待在屋頂。此時問話來得突然，楊不留一時沒分出神去聽，先“嗯”了一聲，等著諸允爅猜出她心不在焉，笑著又問了一句，“我方才是問，不留你知不知道這話本是誰寫的？”
“十多年前我話還說不利索呢，哪兒能知道呢……”楊不留微微仰頭答話，似乎這樣屋頂上的人便能聽得清楚一些，“書上沒有署名嗎？”
諸允爅頗覺遺憾，又逆著烈陽瞇起眼睛一頁一頁地翻了一遭，無奈嘆了口氣，“書頁印得粗制濫造，語句亂排一氣也就罷了，連個署名都不標(biāo)注出來?！?p> “無非是作者寫出的第一本故事受到追捧，有些書商便趨之若鶩，不管不顧地非要占盡商機(jī)。能說一個完整的故事便是厲害的，有的甚至是前篇照搬，后篇找人隨意填補(bǔ)，盡快流通于市面獲利。至于究竟是誰寫的，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在乎……”楊不留抬手輕輕觸了觸尸體表面青黑色的痕跡，蘸水滴落，水住不流，確認(rèn)傷痕，落筆記錄，“若要知道是誰寫的，還是要去找最初版本的書籍，不過書者留下的多半是筆名，八成要從書商那兒打聽實(shí)情——”楊不留忽然怔住，疑惑不解，“殿下要查這作者做甚么？”
諸允爅被楊不留一問方才去思慮此番在意的原因，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晃了晃腦袋，“有些好奇，書里前半部分有些描述讓人覺得……”
“——如臨其境，毛骨悚然。”
楊不留輕飄飄地接話。
人死之后尸體變動顯作青色，身上淺顯的傷痕難以完全顯現(xiàn)。楊不留變戲法兒似的從木箱里抽出幾根蔥白，拍碎攤開，涂覆在幾處懷疑有傷痕的位置，又用沾了醋的紙覆蓋其上，轉(zhuǎn)而擦了擦手，邁步到門外，仰首望了望天邊的日頭估算時辰，回身正能瞧見從屋頂上坐起的諸允爅，“殿下是覺得，書里的場景是真實(shí)發(fā)生過的？”
諸允爅從屋頂一躍落地，衣袂飄飄然，揚(yáng)起的衣角正好糊在臉上，勾住發(fā)冠上的綴金佩飾，半天扯不下來。
楊不留眼睜睜地瞧著肅王殿下窘迫地長嘆了一口氣，趕忙笑瞇瞇地上前幫忙，“你別亂動……”
諸允爅喪氣地低著頭，由著楊不留小心翼翼地幫他松開勾住佩飾的紋繡，“你不是說當(dāng)初話本子的原型似乎是剿匪之事？我覺得寫出這故事的人十有八九是當(dāng)年的幸存者?！?p> “幾乎不可能……”楊不留拍了拍諸允爅的肩膀示意他可以站直身子，拍完才意識到自己這一雙剛摸過尸體的手，便抿著嘴，悄悄把手背過身去，抬眼望著諸允爅好奇投來的視線，“當(dāng)年剿匪之后，廣寧府衙門派人與衛(wèi)所親兵清點(diǎn)了亡者人數(shù)——趙謙來派去的那個人，就是我爹?！?p> 諸允爅斂眉，“人數(shù)無誤？”
楊不留點(diǎn)了點(diǎn)頭。
“與暗中調(diào)查記載的數(shù)目，不差一人。”
樹倒猢猻散。
涵翠樓的金字招牌在樓前的臺階上碎落一地。
自趙謙來案發(fā)之后，樓里的媽媽牽連被查，連涵翠樓也閉門謝客了數(shù)日。如今，人雖是放出來了，可卻惶惶終日精神錯亂，難以再去操持涵翠樓的事宜，此便草草地將這偌大的樓閣院落和諸位姑娘棄之不顧，奔回鄉(xiāng)里。
樓里的姑娘們要么收拾行囊打算到別處再度人生，要么隨著相好的公子趁夜離開，也顧不上所從之人究竟是人面獸心還是徒有其表，只想著早日從這個混濁紅塵里脫身，清清白白地度日。
紅塵女子鮮少有清白之身，可卻不少有不染纖塵的玲瓏之心。但世間男子有幾人懂得此中的道理，只當(dāng)全身全心交付于他的女子輕薄低賤，輕蔑地將紅塵女子純粹的愛意踐踏在腳底。
董夜涼倚著紅樓的圍欄，垂眸望著坐在大堂之中掩面哭泣的桃夭和靜坐喝茶的白露，無言不語。
除卻等著補(bǔ)發(fā)餉錢的小廝護(hù)院，涵翠樓里便只剩她們?nèi)齻€姑娘和幾個尚且青稚年幼的丫頭。董夜涼用她所有的積蓄將這座門庭冷落的紅塵之地盤了下來，在門外擺了塊“暫不迎客，閑人勿入”的牌子，站在這偌大的樓閣里思慮著日后的打算。
小廝抬著碎得亂七八糟的招牌進(jìn)了大門，揚(yáng)聲問董姑娘，這些東西該擺到哪兒去。
董夜涼這才自頂層緩緩踏著樓梯下去，踱到門口，瞧著似乎幾日里便黯淡蒙灰的金字招牌怔了片刻，纖細(xì)的指頭點(diǎn)了點(diǎn)后院，“留著晚飯燒火去吧?！?p> 小廝稱是離開。
白露裊裊地走過來，執(zhí)著董夜涼當(dāng)真涼得如水的手，拉她到桌前坐下，倒了杯熱茶讓她捧著，輕聲細(xì)語道：“你還當(dāng)真要重開這涵翠樓不成？”
董夜涼沒否認(rèn)，手里的茶杯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灑了些熱茶出來，她手上的動作便停頓了片刻，抬眼望著空蕩蕩的樓閣，“開是肯定要開的，但我不打算再作風(fēng)塵的營生……要不，開個酒樓？可是哪兒雇廚子呢……”
桃夭拿手帕輕拭眼淚，喃聲喃語，“夜涼姐姐，你不是喜歡鄢將軍嗎？這好不容易有機(jī)會，為何不去求將軍帶你走？為何還要留下來？”
白露笑著捏了捏桃夭哭得紅彤彤的鼻子，“就是啊，還花了那么多銀子買下這個地方……你不像我，自愿投入這紅塵地，又不像桃夭，不知落生之處，又厭惡男女之情，實(shí)在沒處去……”
桃夭噘嘴，揉了揉被捏得更紅的鼻子，“鄢將軍像是個好人，不像那些將姑娘娶回去做妾還非打即罵的混蛋東西?！?p> 董夜涼笑著抿茶，“我是喜歡他，喜歡得要命，可我又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若是喜歡，我自然愿意不顧一切跟他走，可要是不喜歡呢？我難不成還要凄凄苦苦地追他一輩子？我可見不得他跟別的女子你儂我儂。倒不如多賺些銀子，養(yǎng)活我自己，還有你們兩個糊涂蛋——”
話音將落，微闔的大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緊接著便聞見一股子酒氣沖天的臭味，隨著堂風(fēng)，涌入堂中。
兩個絡(luò)腮滿臉，雙目恍惚的醉漢勾肩搭背地進(jìn)了屋子，瞧見圍坐在大堂的三個漂亮姑娘，當(dāng)即壞笑不止，開口便是污言穢語，作勢還要朝著董夜涼撲過去。
正此時，忽聞?wù)T處一人正氣喝止。
“住手！”
念碑
感覺好像有人看就悄悄的說一下，最近工作比較忙，如有短暫停更請見諒，跪謝愿意看文的小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