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了煙花生意的涵翠樓一大清早便開了門。
不再有門庭若市趨之若鶩,雖清清涼涼,可也自在。
白露捏著學習行商算賬的書卷,躡手躡腳地招來趴在桌上打哈欠的桃夭,兩人悄無聲息地在望著門外的董夜涼身后側(cè)站定,一人猛拍她的肩膀,一人高聲喚她的名字,嚇得正出神的董夜涼猛地一激靈。
兩個姑娘俏皮的大笑。董夜涼先是一怔,也不禁染了幾分笑意,回身捏了捏桃夭團子似的臉頰。
白露也在桃夭臉上掐了個指印兒,小丫頭“嗷”地叫了一聲疼,追著身高腿長的白露滿屋子亂跑。
白露逗她一陣兒就停下來,指尖兒點著桃夭的腦門兒往外推,任這丫頭抻長了胳膊也夠不著她的身子。
“瞧瞧你,一大清早就在這兒當望夫石,還不如昨兒晚上不放他走了。鄢將軍也是有趣,挺高的個子,一壺酒沒喝完就醉了,還是護院大哥給扛回去的?!?p> 董夜涼輕笑,轉(zhuǎn)而又嘆了口氣,總算是從門邊兒走回屋子里,坐在桌旁斟了杯茶,“我倒是想留他,可他到底還是念著亡妻的三年喪約——倒不為別的,總要讓不好讓夫人的娘家人受委屈。話都這么說了,我能怎么辦啊……”
桃夭不跟白露鬧了,抓著她的手指頭輕輕咬了一口就跑去后院找丫鬟玩兒去了。白露蹭了蹭手指頭上的口水,踱到董夜涼身旁坐下,難得斂起幾分輕佻的神情。
“妹妹,你可是當真想嫁給他?”
董夜涼放下茶杯,點頭,頓了片刻,又搖了兩下。
“我打從覺出自己喜歡他便在心里問過自己無數(shù)次。我想嫁給他,我也能覺出他并非對我無半點兒情分。我不怕這世上橫亙著的阻礙眾多,我亦會為自己爭取,但我也尊重鄢將軍曾經(jīng)許下的承諾。所以三年喪期之內(nèi),我不會強迫他?!?p> “不過這幾日他說要保護你的安全,也證明他還算有良心……但我是要好好考察考察他的,單長得俊俏會帶兵打仗可不成,他可不能待你不好,不能像別的倒霉男人一樣?!?p> 董夜涼嬌俏一笑。
“跟那些醉酒玩樂的公子少爺們比,他可強多了?!?p> 白露自是知道這個妹妹的心思秉性。但世俗偏見太多,總歸是會吃苦的。
白露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這便放下這個話題,轉(zhuǎn)而攤開書卷,琢磨起這涵翠樓改建酒樓的事宜??稍捨凑f幾句,便聞得樓外忽然喧鬧聲起。
董夜涼聽見鄢渡秋的聲音混雜其中,起身往門口眺看,卻見鄢渡秋搶先一步進到涵翠樓中,似是在樓外時打聽到了什么,徑直走到董夜涼身側(cè),伏在她耳畔低語。
“昨日運河旁那位書生到衙門狀告你失手殺人。二公子……哦不,溫大人,自會秉公辦理,莫要驚慌擔心?!?p> “殺人?!”
董夜涼尚有些迷茫怔愣,轉(zhuǎn)頭望向只帶了兩位捕快前來的溫如珂,又瞥見他身旁揚著脖子的書生,登時斂起細眉。
她抬眼瞧向安慰她無恙的鄢渡秋,壓著長嘆了一口氣,恭敬執(zhí)禮。
“民女董夜涼,拜見知府大人?!?p> 溫如珂抬手扶她起身,頗有些不忍歉意。
“董姑娘,這位公子到衙門狀告你故意殺人,還望姑娘隨我們走一趟——待本官詳查,自會分辨孰真?!?p> 久處索然無味的日子,一丁點兒風吹草動都是天大的樂趣。
宋錚瞧著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腦袋直疼。
楊不留抱著藥箱擠不進去,一蹦一跳地瞧不見白骨。
諸允爅合上折扇眼睛一轉(zhuǎn),忽然拉著楊不留的手腕站在路旁的大石頭上,見她不解,便用扇柄點了點自己的胸前,高喊了一聲:“肅王殿下駕到!”
圍觀百姓嘰嘰喳喳的沒幾個人聽清,聽見叫嚷的大娘回頭瞧他,嘴里大抵是在嘀咕這人有病。倒是站在人堆兒里的宋錚忽然望見他倆,伸出手不知比劃了些什么,諸允爅又像是了解了他手勢之意一般,拿扇子指了指宋錚的方向,兩人一拍即合,蓄勢待發(fā)。
楊不留傻愣愣地琢磨著宋錚手勢地含義,無解求教于諸允爅,“我?guī)煾缢葎澋摹裁匆馑及。俊?p> “不知道,沒看懂?!敝T允爅清了清嗓子,雙手合握成桶狀,搭在嘴邊兒,又喊了一聲:“肅王殿下駕到!”
然后便見宋錚陰陽怪氣地高聲應和了一句,單膝跪地行武將禮,“肅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往里瞧的人群一看宋錚跪下,忽然就慌了手腳,左推右搡地都跪在地上。諸允爅這便得了空檔,帶著楊不留從石頭上跳下來,挨著人縫兒鉆進去,揮了揮手,“平身,平身?!?p> “這總這么圍著也不是回事兒啊……”宋錚撓了撓腦袋,“王茍!去衙門再叫幾個人過來,把人攆一攆——王茍,王茍呢?”
坐在河邊兒的小捕快哆哆嗦嗦地裹著衣裳應了一聲,“宋大哥,狗哥下河了!骨頭沒撈完!”
宋錚擺擺手,咒罵了一句,只得親自上陣遣散圍觀的百姓。
從河底撈上來的人骨零散地扔堆在一張四角拿石頭壓著的草席上。
諸允爅挑了塊樹蔭底下的石頭,坐在上面吹風。楊不留摘下背在肩上的曲柳木箱,擱到諸允爅腳邊,叮囑他幫忙唱記,而后從木箱里翻出幾團細麻繩揣在腰間,蹲跪到草席上面。
幾個捕快不通醫(yī)法,撈上來的人骨和分辨不清的雜物堆在一塊兒,太過散亂。楊不留垂眸在這一堆掛著青綠和水草的骨頭堆上掠了幾眼,末了打算從頭頂向下,逐塊拼湊檢查。
楊不留抱起頭骨掂了兩下,回身望向已經(jīng)拿著紙筆等著她的諸允爅,輕輕點了點頭。
“髑髏骨自頭頂?shù)絻啥X后共八片。腦后橫有一縫,正中直下發(fā)際另有一條直縫,初斷死者是名男子,但頭骨并非準確斷定性別之法,還須進一步查驗。”
楊不留扔開手套,抱著頭骨,手指一寸一寸地摩挲觸過,“沒有明顯地骨折傷痕?!?p> 楊不留解了一團麻繩,將頭骨擺在草席最上,自上而下綁系串掛。她跪在草席上,翻找出胸前骨三條,頸項骨六節(jié),脊骨八節(jié),大椎骨一塊,椎骨二十三塊,左右肩井骨、飯匙骨各一塊,肋骨左十右十一,再往下……
楊不留翻著手腕兒掐腰,低頭在骨頭堆里仔細審視了一遭,末了嘆了口氣,起身往河邊走了兩步,挪蹭著下到河岸旁的陡峭斜坡上,瞧見正巧從河里冒頭的王茍,急忙招呼了一聲。
“王捕快!”
王茍一抹臉,游到河邊兒,一旁的小捕快趕忙把他撈上來,拿衣裳裹著。
“楊姑娘,怎么了?”
“所有的骨頭都是在這兒撈出來的嗎?”
王茍指了指岸邊三棵樹之間的距離,聲音發(fā)抖地喊道:“腦袋是在西邊那棵樹那兒撈起來的,然后我們順著河的流向往下摸,差不多都是在這兒發(fā)現(xiàn)的,這河水面看著不急,但底下水流的還挺快,我估計還得往下?lián)啤蓖跗埓蛄藗€噴嚏,揉揉鼻子,“楊姑娘,還缺嗎?”
“目前拼上來的頸項骨少六節(jié),脊骨少四節(jié),心骨也沒有,椎骨少一塊,肋骨少三根——”楊不留耷眼瞧著王茍和幾位下河的小捕快皆是一臉迷茫地望著她,索性一擺手,“這些暫且不急,勞煩你們幾位往上游找一找骨盆,按照他的頭骨估量,死者應該是二十有余的成年人,骨盆長成后比較沉,可以準確斷定死者性別,也可以估算比較接近的落水之處。”
“成,不過楊姑娘,你得告訴我們骨盆長啥樣?!?p> 楊不留連說帶比劃不成,只能到河邊兒拿木棍兒在地上簡單的畫了幾筆。王茍吆喝了一聲,領著幾個小捕快頂著涼風又下了水。
諸允爅放下紙筆,踱到河畔斜坡,朝著正費勁兒往上爬的楊不留伸手過去。
“上來?”
楊不留垂眸搭在諸允爅的掌心上。
諸允爅不急,也沒因著楊不留的遲疑而收回去,只是淡淡地歪頭瞧她,沒什么多余的言語。
楊不留尷尬地擺了擺手,“我這剛摸完骸骨……”
諸允爅噗嗤一笑,一動未動。
楊不留這才輕輕搭著他的指尖,勾住他的掌心。
然后認認真真地說了一句。
“一會兒拿醋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