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忽生變數(shù)

　　入了深秋，藥商往來頻繁，藥鋪清點備藥是個大事兒。天愈涼，言歸寧便愈發(fā)的沒力氣出屋，楊不留每天都往每年固定在城門口開市收陳售新的草藥販子那兒跑，藥鋪里瑣碎的活計都扔給了肅王。

　　小白寧看著他萬分崇敬如比天高的肅王殿下和岳將軍整天窩在藥鋪后院前堂，有點兒一言難盡。別說一軍將帥的威嚴，只消言先生一拿雞毛撣子，這倆魔鬼邪神慫得比誰都快。

　　難不成這位言先生是什么武功超絕的世外高人？白寧這么想著，轉(zhuǎn)頭看向言歸寧的眼神兒都不一樣了——正盤腿兒嗑瓜子的言歸寧被他直不愣登地瞧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你小子想什么呢？看我怎么膩歪歪的？”

　　這幾日過得瑣碎，頗有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意思。白寧每天一早睜眼就躺在床上掰手指頭數(shù)日子，掰到第八根的時候，傳旨的番公公才蝸行牛步地挪著尊駕到了廣寧。

　　肅王雖說自幼習(xí)得不少宮中的虛禮，但自從離了京城，便愈發(fā)的厭倦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蛇@些奉旨外出的小公公沒一個省油的燈，又糊弄不得，好在有個在京畿京城裝腔作勢多年極為講究的溫如珂，禮節(jié)招待得頭頭是道，肅王恨不得只用跪地道一聲“兒臣領(lǐng)旨謝恩”即可了事。

　　但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

　　最讓人頭疼的是那小番子宣旨之后，一路笑瞇瞇靜悄悄地跟在肅王身后，直等諸允爅沒法兒再裝作視而不見的回頭，這才掩唇一笑，悄悄地攀著肅王的手臂，一副體己的表情。

　　深宮高墻里，但凡有些地位的公公宮女都不是甚么隨意揉捏的小角色，更何況小番子還是在皇帝身邊占了一席之地的花公公一手提拔上來的，開口說話自帶三分圣意，更是得罪不起。

　　小番子見肅王頗為真誠的朝他笑了一笑，先寒暄了一句，“殿下近來在廣寧可好？花公公前些日子隨皇上去了貴妃娘娘那兒，那二位啊，可是惦念殿下呢。還說，也不知那廣寧府的地界兒，肅王殿下呆不呆得習(xí)慣?！?p>　　諸允爅心底冷笑了一聲，臉面上仍舊和煦得有如春風(fēng)。

　　寧貴妃的關(guān)切不會摻假，可皇上對他慣常笑不由衷，諸允爅也無力去猜測他們之間還剩幾分父子真情。

　　小番子如今說起話來頗有些花公公的風(fēng)范，話里話外含著一半，諸允爅一時拿不準，只能避重就輕，“廣寧府雖較應(yīng)天府涼了些，但比北境差不多，也便沒覺得有甚么習(xí)慣不習(xí)慣。”

　　小番子心痛地嘆了口氣，“殿下這么多年可受苦了……您在外風(fēng)吹雨打的，貴妃娘娘在宮里也擔(dān)驚受怕，最近都瘦了許多呢?！?p>　　小番子不侍后宮，這話柄明顯是有意提起，諸允爅略一皺眉，擔(dān)憂的神情流露得毫無掩飾，“母妃近來可還好？”

　　“嗨喲……”小番子稍稍猶豫了片刻，末了一跺腳，下定決心道，“殿下可莫怪我多嘴，娘娘前些日子可驚險著呢！聽說是西北那邊兒來的罪奴要對娘娘不利，給了娘娘一盤帶毒的甜瓜！結(jié)果竟是喜歡娘娘又貪嘴的六皇子殿下討來吃了，陰差陽錯地替娘娘擋了一災(zāi)。我們這些伺候主子的聽了都心驚！皇上還念叨著吶，這宮里都這般驚險，那殿下在外，可得有多苦哦。”

　　后宮暗涌尋常是不會輕易走漏風(fēng)聲的——暗殺一事，倘若是岳無衣探聽來龍去脈稟報給他，是屬正常，可若是皇帝身邊兒的人刻意說予他聽，那便是要提點一二了。

　　諸允爅方知方覺的震驚了半晌，壓著怒氣回避了要害，壓抑的一嘆，“家國安定是為大，本王能為父皇分憂便是幸事，何來受苦之說。只是……母妃柔弱，還望番公公多多幫忙，肅王府屆時，必有重謝?！?p>　　“殿下真是折煞我了……宮中之事我等定當(dāng)奮不顧身的護著皇上和娘娘的安危，何必提什么謝不謝的?！毙》于s忙不真不假的擺手，“不過這廣寧的事兒也虧著殿下了，近來皇上身子一直不好，您說說那個趙謙來，惹了那么多亂子，可真真的氣死人了。皇上總跟花公公念叨說什么這次啊，無論牽扯到哪個大官兒，都不能姑息……嗨，我這話說得多，殿下可千萬多擔(dān)待。”

　　諸允爅一笑，沒接話。

　　不說話自然就是不會同外人說起之意，小番子微微笑著點頭，“對了，花公公還托我給家里捎個信兒呢，我這去去就回。殿下留步?！?p>　　肅王沒實誠得當(dāng)即抬手恭送，而是一路陪著他走到府衙門口，叫了輛講究的馬車，這才致意告辭。小番子笑瞇瞇地照單全收，末了上車之前忽然回頭，“瞧我這記性……這次金吾衛(wèi)護送的付杭副統(tǒng)領(lǐng)是花公公帶話叫來的，雖然一隊人馬比不上殿下帶兵時那么威風(fēng)，可沈統(tǒng)領(lǐng)說供殿下差使綽綽有余，皇上默許了，這點……殿下大可放心?！?p>　　話說完，小番子便掀開車簾鉆進去，留下肅王站在原地。

　　溫如珂偷偷從府衙大門后面探了個腦袋出來，見馬車沒了影，方才咋舌上前，沒好氣兒道，“就這幫小太監(jiān)……一個二個都成精了。我估么著你要是不送他出門，這金吾衛(wèi)來這兒究竟有沒有什么旁的意圖這人精根本不會說，留你自己個兒猜去吧。”

　　諸允爅臉上那點兒謙謙有禮轉(zhuǎn)眼就被他隨手扯下扔了，他面無表情地望著馬車拐入街口的方向，良久才嘆了口氣，“京中到底是得了什么消息？能讓龍椅上那位改變心意，竟還把金吾衛(wèi)交給我差遣……”

　　“最不濟也就是聞戡都要通敵謀反……”溫如珂隨口胡謅，“……總歸不會是什么好消息?！?p>　　溫如珂說完，自己心里“咯噔”一聲，“不會吧……聞戡都這不是頂風(fēng)惹事兒嗎？”

　　“聞戡都究竟抱有什么念頭姑且不說，但有人嫌他礙事卻是真的，京中借機半推半就也不是沒有可能……”肅王忽而笑起來，“恕我直言，你們溫家人的嘴，保不齊全開過光?！?p>　　番公公在廣寧府寒酸地住了兩日不到就腰酸腿疼得打道回府，肅王頗給面子的送他出了城，轉(zhuǎn)身就揮退了隨行的金吾衛(wèi)，一步一晃地挨到一連數(shù)日在城門口等著蘇木沉香的楊不留身旁。

　　楊不留淡淡地抬頭瞥了他一眼，默默地挪蹭了幾下，騰出半塊石頭給他坐。

　　肅王迎接圣意這幾日的衣著頗為講究，錦繡華服毫不疼惜的隨意在大石頭上刮蹭過去，方才端坐馬上光芒萬丈的天潢貴胄就這么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甚至還抻了個懶腰，時刻準備著在家長里短中摻和一句半句。

　　原本同楊不留閑聊的小學(xué)徒目瞪口呆，沒想到肅王殿下竟是這么的……接地氣。

　　不過小孩兒還是哆嗦著先起身給肅王生疏地執(zhí)了一禮，見肅王笑著擺擺手，這才僵硬地坐回去。

　　諸允爅溫和地開口道，“小兄弟是……？”

　　小孩兒聲音里打著顫，老老實實道，“啟稟殿下……我是柳醫(yī)堂柳先生的徒弟……叫辛夷，奉師父之命在這兒等著挑藥材?！?p>　　諸允爅點點頭，“我記得不留說柳醫(yī)堂挺大的呀，怎么來藥市買藥就你一個人？”

　　辛夷聞言便耷拉下腦袋，傷心道，“師兄們都走了……現(xiàn)在醫(yī)堂里就剩師父和我了?！?p>　　那日一針扎死人的鬧劇雖然荒唐了事，可柳慎宜清高了大半輩子，滿心郁結(jié)凝成淤血堵在胸口，回到醫(yī)堂便大病不起，昏沉數(shù)日開門醫(yī)病，卻訝然發(fā)現(xiàn)，除了床頭床尾伺候他的辛夷，其余的徒弟都沒了蹤跡。

　　醫(yī)堂大門被潑滿了污穢，辛夷每天早上抹著眼淚洗都洗不凈。

　　辛夷委委屈屈的抿著嘴，悶頭用力的揉了揉通紅的眼睛，“也不知道是誰那么壞，街前街后的造謠，還不許病人來醫(yī)堂瞧病，一群混混堵在醫(yī)堂門口，壞死了?！?p>　　柳醫(yī)堂在廣寧府名望頗高，多年來擋了不少人的財路，只不過一直以來滋事無門，柳慎宜也不屑同這些唯利是圖的商人過多計較，這才相安無事。可如今針?biāo)懒巳耸鞘聦?，即便事出有因，肯了解真相的人卻極少，柳慎宜哪怕曾醫(yī)活了成千上萬，只要在他手底下死了這一個，他便是前功盡棄的庸醫(yī)。

　　諸允爅倒也不是沒見過這所謂商家損人利己的手腕，他皺了下眉，“報官了嗎？”

　　“報了?！毙烈膰@了口氣，嘀咕道，“可捕快大哥們總不能天天守在醫(yī)堂啊……有一次那混混在醫(yī)堂門口嚇唬來瞧病的病人，被巡街的宋捕頭逮住了，但沒關(guān)兩天就放出來，還是無濟于事?，F(xiàn)在好多人都不敢來瞧病了……可不是么，來看病還要擔(dān)心出門被尾隨追著打。是我我也繞著走。”

　　官道上有個黃袍粗布衣裳的胖子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一邊兒作揖道歉一邊兒說著路上車輪掉了翻了車，藥材灑了一地，怕是得晚上才能收拾過來——楊不留聽了便不做猶豫，作勢要起身，裙子卻被諸允爅壓得死緊，差點兒身子一歪摔進他懷里。

　　諸允爅扶了她一把，“回藥鋪？我讓白寧把馬牽過來?！?p>　　楊不留搖頭，抬手拍了拍身量剛到她肩膀的小辛夷的腦瓜頂，“我去趟柳醫(yī)堂——原本也打算這兩天去一次的，師父這藥越吃越?jīng)]效，去跟柳先生商量要不要換個方子。”

　　“這樣啊……”肅王殿下垂眸看著楊不留搭在小孩兒頭頂?shù)氖?，抿了下唇，“那我陪你去?！?p>　　始終站在一旁把自己當(dāng)成一根兒拴馬木樁子的白寧終于忍不住提醒，“殿下，徐亮今兒一早剛回來，小齊又跑了一趟衛(wèi)所，說是尉遲副將也回來了，都在將軍府等著您呢……”

　　肅王殿下滿目深情被白寧一潑涼水澆得濕透，他揪了根兒荒草就往他身上丟，“嘖，就你話多！”

　　深情是深不成了，肅王眼里這位佳人滿腦子都是正事，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趴在馬背上往將軍府溜達，憋憋屈屈了一路。

　　柳醫(yī)堂的門只開了一扇。

　　柳慎宜正伏在桌上寫藥方，他耷拉著眼皮，視線所及見辛夷空著手走過來，先嘆了口氣，抬頭正打算說些什么，卻正撞上楊不留輕輕彎起眼睛，“柳先生?！?p>　　柳慎宜這幾日被造謠生事的混混折磨得心力交瘁，他看見曾經(jīng)也受過這些苦的楊不留站在他跟前，陡然生出萬般的酸澀，沮喪的自嘲一笑——他這幾十年活的，竟還不如一個小姑娘堅強。

　　柳慎宜緩緩起身，讓辛夷泡了茶，“楊姑娘怎么到這兒來了？”

　　楊不留抬眼在堂中屋外掃了幾眼，末了視線定在對面臺階上一個嚼著草桿的黑衣混混身上，頓了片刻才轉(zhuǎn)頭謝過辛夷，“跟小辛夷在城門口碰上了，就來看看，正好我?guī)煾缸罱乃幒孟窈攘藳]什么效果，也是想問問。”

　　提及言歸寧的病，柳慎宜便掛上那副盡知卻不肯說的表情，“早晚吃藥也沒用嗎？”

　　楊不留點頭，“上次您說，以前煎成兩碗分早晚，現(xiàn)在改成早晚各煎成一碗……可他臉色還是不好。需不需要換藥？”

　　柳慎宜神色凝重，半晌才沉聲道，“藥不能再換了，虎狼之藥雖藥效狠，但對他自身的內(nèi)耗更大，反倒更糟——他如果太疼，藥丸可以多吃幾顆?！?p>　　楊不留聽了這話有些吃驚，“藥丸？”

　　柳慎宜原以為此事言歸寧應(yīng)當(dāng)不至于隱瞞，畢竟藥副的痛苦實屬正常?？稍趺纯礂畈涣舳际呛敛恢榈臉幼樱饕艘膊恢浪@話算不算多嘴，“他之前說吃了藥渾身酸疼得厲害，我這才配了些藥丸讓他頂著，那東西雖有些依賴，不過沒甚么毒副作用，姑且算得上是良藥……怎么？言先生沒同你說過嗎？”

　　楊不留呆了半晌，忽然偏頭苦笑，“他呀，要不是頂不住，怕是連生病的事兒都要瞞著我?！?p>　　柳慎宜對這師徒二人相依為命一事盡知卻難以感同身受，附和著嘆了一聲，寫了份藥丸的配方交到楊不留手里，“這方子你拿著，東西藥鋪應(yīng)當(dāng)都有，也免得言先生還要特地到我這兒來。”

　　“多謝。”

　　楊不留捧著一紙藥方僵坐片刻，原先坐在對面那小混混竟不知何時撿了一堆石子，左一個右一個地往柳醫(yī)堂門窗上砸，嘴里還嚷嚷著，“殺人犯又給人瞧病咯！”

　　楊不留本就不佳的心情徹底被這幾個小混混砸起了火星，“官府明明已經(jīng)澄清了案情，他們這都是什么人？”

　　柳慎宜無奈地擺了擺手，“有的是雇來的，前幾日竟還有陳李氏其他的相好登門來鬧……罷了，溫大人已經(jīng)派人肅清過幾次了，去而復(fù)返管不住。等他們鬧過這一陣子，我打算把這醫(yī)堂賣掉，以往尚且顧及著徒弟多，須得糊口，如今只剩辛夷一個，我也可以松口氣?！?p>　　楊不留慌了一瞬，“先生這是……？”

　　“老夫行醫(yī)救人數(shù)十載，結(jié)果卻因一針斷送了所有名聲，實在是無奈至極?！绷饕烁锌?，“我原以為世人信奉真相，如今才明白，許多時候，真相大白遠比不過人言可畏?！?p>　　楊不留下意識地想勸解幾句，柳慎宜卻笑了笑，攔住她，“我知道楊姑娘也是從流言蜚語里傷痕累累走過來的，也知道行得正坐得端，遲早會有守得云開見月明的那天……但我這把年紀，不想等了。我打算帶辛夷四處走走，上山采藥，周游行醫(yī)——舍了廣寧府，無非是不想舍了這顆治病救人的心罷了。”

　　楊不留沉著臉，不再規(guī)勸，“那……先生可想過要去哪兒？”

　　柳慎宜捻了捻胡子，坦然一笑，“姑且沒想那么多……不過楊姑娘大可放心，言先生這病，我絕不割舍?！?p>　　柳醫(yī)堂中敘話，眨眼便是半個多時辰。

　　楊不留讓柳慎宜休息留步，自己緩步邁過門檻。那個扔完石子就等著楊不留出來的混混吹了聲口哨，街上便憑空冒出來幾個歪瓜裂棗，笑容不善地朝著楊不留圍過去。

　　黑衣小混混走路沒個正形，歪七扭八地要往楊不留身上靠，“喲，小妞兒，不知道他們家醫(yī)死人啦，還敢在這兒看病買藥？”

　　楊不留沒吭聲，掐算著默默挪了半步，害得那混混撲了個空，險些滾到地上。卻不料這混混還是個小頭目，一旁幾個人見大哥吃癟，立馬不客氣，“以后少來這兒，別治死了沒處哭！”

　　楊不留笑了起來。

　　——也不知是笑這幾個小混混不自量力，還是笑這周圍看熱鬧的竟沒一個人上前解圍。

　　她這幾年來不少見人心寒涼，卻亦不少見溫情似水，這顆心凍了化化了冰的早便沒甚么知覺，此時也說不上有多心痛郁結(jié)，無非是想幫一幫這三年來對言歸寧有救命之恩的柳慎宜，別讓他一生清白，無故受了欺負。

　　楊不留轉(zhuǎn)頭在圍觀人群中逡巡了一遭，而后輕輕對著蹲在巷口角落的小叫花子笑了笑。

　　黑衣小混混簡直覺得這丫頭是他混跡街頭巷尾招搖生事生涯里的一大敗筆，被他們圍在當(dāng)間竟還有閑心笑！

　　他一齜牙，惡狠狠地啐了一口，“好言相勸你不聽是吧？哥兒幾個！讓這位姑娘長長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