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勤政殿。
此時不是上朝的時候,大殿之中極為安靜。嬴祝端坐在御座之上,臉上帶著不可遏制的笑容。
與他一同在此的,只有兩個人。
被他視為左膀右臂的董伯予與公孫涼。
董伯予神情肅然,并沒有因?yàn)樘熳泳謩莸母淖兌惺裁锤吲d,公孫涼則雙眼微瞇,臉上也看不出什么喜色。
“如今大勢在我,我事前就說過,無論嬴迨與晁沖之所為是否得手,五輔聯(lián)合鉗制天子之局都會被打破,只要利用得當(dāng),天子便可以在破局之后分得一部分權(quán)力?!惫珜O涼看著董伯予:“董先生,你現(xiàn)在還反對我之策么?”
“我依然反對,你之計策,太過弄險,置天子于危地,實(shí)非人臣之應(yīng)為!天子有大義的名份,原本不需如此急,徐徐圖之,三五年之后天子威信既立,五輔又已年邁,自然就會平穩(wěn)交權(quán),不必如此操切!”董伯予道。
“曹猛廢立之意,早已有之,按董先生之說,那就是坐以待斃!”公孫涼道。
“二位先生不必再爭,事已至此,我們大獲全勝,此前種種,便是對的?!辟?吹阶约阂兄氐膬晌凰坪跻獱幊?,當(dāng)即揮了揮手:“如今朕終于可以對軍國大事發(fā)聲,重臣中御史大夫之職也落到萬安之手,再得丞相與太尉之助,朕總算是略有自保之力,此事公孫先生功不可沒!”
說完公孫涼,他又看向董伯予:“不過,若非董先生以獨(dú)尊儒術(shù)之說說動晁沖之,公孫先生之策也難施行,故此董先生也有大功。如今朕勢已成,接下來自然就不用太過弄險,可以依董先生之意,徐徐圖之了?!?p> “陛下圣明!”董伯予與公孫涼都是躬身。
就在這時,外邊傳來宦官的呼聲:“皇太后令旨,請?zhí)熳又灵L信宮!”
嬴祝眉頭一皺,旁邊的董伯予與公孫涼也同時沉下臉。
這個時候,向來在長信宮中默不作聲的太后,怎么會請?zhí)熳尤ィ?p> “不必理會!”公孫涼道。
“畢竟是太后,若完全不理會……大將軍那邊恐怕會借機(jī)發(fā)難?”嬴祝卻有些猶豫。
他好不容易得到的大好局面,不想因?yàn)檫@點(diǎn)小事而出現(xiàn)什么變化。
“可以請丞相上官鴻相伴?!惫珜O涼心念一轉(zhuǎn),微笑著道。
無論太后有什么打算,只要丞相上官鴻在,她的打算就沒法實(shí)現(xiàn)。只要把這幾日熬過去,大將軍要率軍出征,那時朝堂之上就可以再有一些變化了。
“先問問情形吧?!甭牭霉珜O涼建議,董伯予卻又不得不慎重了。
“問問太后究竟是為何要請?zhí)熳尤腴L信宮?!惫珜O涼也贊同,當(dāng)下便向一個宦官示意。
那宦官出去不久,匆匆又跑了回來:“聞得昨夜之事,太后驚怒,以為天子有失德之事,故遭此變。太后原本令天子去太廟向列祖列宗告罪,又念及如今諸事繁擾,不愿多生事端,便令天子去長信宮中蠶娘廟自??!”
“蠶娘廟?”公孫涼眉頭緊皺起來,他隱約覺得有些不對之處。
“原來如此……”董伯予卻釋然道。
“董先生,這蠶娘廟可有什么典故?”公孫涼見他似乎對此有所知,便向他問道。
“蠶娘廟,原本是蠶神娘娘廟,實(shí)際上是四世昭文皇帝為其母宣太后所立。昭文皇帝繼位時年少,性情暴烈,每有過錯,宣太后便令其跪于長信宮中。此后宣太后崩,昭文皇帝思念母親,乃于長信宮所跪之處立廟,因?yàn)椴缓隙Y制,便名為蠶神娘娘廟。”
這種典故,飽學(xué)的董伯予信手拈來,公孫涼卻不知曉。聽他說完之后,公孫涼哂然一笑:“莫非這位曹太后也想學(xué)宣太后?”
“她既然想要出口氣,就讓她出吧,請上官丞相陪朕去,想來上官丞相不會讓朕跪得太久。”嬴祝聽完之后,也是輕蔑地笑了一下。
在嬴祝看來,這是大將軍失去對局勢的控制之后,讓女兒做的泄憤之舉。
這不過是小事,無傷大局,既是如此,他再忍忍何妨。只要忍到大將軍出京,那么公孫涼自然會安排第二步。第二步走完之后,大將軍,還有這位長信宮的曹太后,就都不足為慮了。
長信宮與長樂宮之間有夾道相通,嬴祝也懶得擺太大的儀仗,他派人去通知丞相上官鴻,上官鴻得知這個消息,匆匆趕來,滿臉都是無奈。
“皇太后若是訓(xùn)斥陛下,陛下先忍一忍,如今國事艱難,當(dāng)大局為重,鎮(zhèn)之以靜?!彼矝]有拐彎抹角,而是直接對嬴祝說道。
“自然,天子為天下楷模,理當(dāng)以孝為先,皇太后地位崇高,乃先帝元后,朕之皇母,朕如何敢不敬?”嬴祝一臉謙遜地道:“朕有失德之處,所以才有大宗正與御史大夫之變,皇太后要罰朕跪思過錯,那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p> “陛下果然器量非凡?!鄙瞎嬴櫩戳怂谎?,笑瞇瞇地道:“想來不久之后,陛下親政,天下人都會知曉陛下之仁孝。”
大秦宮禁制度并不是那么嚴(yán)苛,所以上官鴻以丞相之身,可以出入長信宮而無忌。不過當(dāng)他到了長信宮,向里面通報自己隨天子到來,結(jié)果內(nèi)宦很快前來傳皇太后的令旨:“讓天子獨(dú)自于蠶神廟跪思己過,太皇身體欠安,便不見丞相了。”
這是他們意料之中的事情。
到了蠶神廟前,上官鴻先自己進(jìn)了廟,四處檢視之后,這才出來,笑著對嬴祝道:“還請陛下暫且受些委曲?!?p> 嬴祝點(diǎn)了點(diǎn)頭,大步踏進(jìn)廟中。
雖然只是長信宮中的一座廟宇,但這座蠶神娘娘廟相當(dāng)壯觀,里面也有廟祝接待嬴祝,引著他四處看看,倒沒有催他去正殿里下跪。
嬴祝轉(zhuǎn)了一圈之后,終于跨入正殿。
廟祝在后告了聲罪:“陛下且于此自便,奴婢在外等候?!?p> 嬴祝明白,所謂的跪思己過,就是在這大殿之中了。
他沒有急著跪下,而是背著手,緩緩觀察著四周。
大殿中的蠶神娘娘像不知是用什么木料雕成,帶著一股異香,嬴祝從下往上望去,不由吃了一驚。
因?yàn)檫@位蠶神娘娘像實(shí)在逼真,與一個真人沒有什么兩樣。
他想起董伯予的介紹,這是按照宣太后的模樣雕成,但此像婀娜端莊,看上去不過二十幾歲,顯然所按照的模樣,是宣太后年輕之時,而不是她老年之際。
嬴祝又看了神像兩眼,然后目光轉(zhuǎn)到了大殿兩邊的墻壁之上。
墻壁上有精美的繪像,都是種桑、采葉、養(yǎng)蠶、繅絲的種種景像,還有不少字跡。嬴祝看到離他最近的字跡,不知是何人所書:“勞勞神農(nóng),乃有麥菽,祭之效之,百室盈粟;勞勞蠶花,乃有絹帛,祭之效之,百室盈衣?!?p> 嬴祝搖了搖頭,看到另一邊也有字跡,走過去細(xì)細(xì)一看,這又是一段不知何人寫的詩句:“眉如遠(yuǎn)山,裙作霓裳,妖嬈娉婷,長伴君王?!?p> 這十六個字看下來,嬴祝頓時覺得不妥,這短詩中頗有調(diào)戲蠶神娘娘之意,是地地道道的浮浪之詩,怎么能出現(xiàn)在這里?
嬴祝心中暗生怒意,再仔細(xì)一看,覺得那字跡頗有眼熟。
他心中一動,旋即色變。
“這……是我的字跡!”
嬴祝轉(zhuǎn)身就要走,恰恰看到壁繪之旁放有筆墨,他毫不猶豫,伸手去抓筆墨,想要將墻上的字跡涂掉。
但就在這時,他聽到有聲音道:“你要做什么?”
嬴?;仡^一看,一個女子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他的身后。
“你……”
這女子的模樣有些熟悉,嬴祝驀然想起,這正是皇太后曹娥!
雖然名義上他被過繼給去世了的孝沖皇帝,曹娥是他名義上的母親,但兩人只見過寥寥數(shù)次面,彼此也都以珠簾帷幕遮擋,所以他沒有第一時間認(rèn)出來。
“你這是做什么,無禮!”曹娥又尖聲叫起,上前來抓嬴祝的手。
嬴?;琶σ埽芏鹨话褜⑺母觳脖ё?,然后伸手在自己身上一撕。
嘶啦!
裂帛之聲響起,曹娥從胸前到袖口,衣裳被抽出一道長長的口子,曹娥半邊胸脯和一只如雪般的胳膊露了出來。
嬴祝目瞪口呆,當(dāng)場愣住。
然后就聽到曹娥再度尖叫,這一次尖叫的聲音特別之響,幾乎將他的耳膜都震破!
此時此刻,嬴祝哪里還不明白,自己已經(jīng)陷入險境之中,他哪里還有空去涂掉墻上的字跡?
他用力去推曹娥,轉(zhuǎn)身就想出大殿。
曹娥從背后沖上來,將他手再次拉住,嬴祝又一次推她,曹娥整個人倒下,但抱著他的手不放。
嬴祝被曹娥帶著也倒下,恰好摔在曹娥的身上。
身后已經(jīng)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嬴祝拼命掙扎,終于擺脫了曹娥,從地上爬了起來。
但當(dāng)他回頭時,所面對的,是丞相上官鴻等十余雙呆愣的眼睛。
嬴?;剡^頭,看了曹娥一眼。
曹娥的眼中閃過一絲刻骨銘心的仇怨,然后,雙眼中淚水汩汩涌出,整個人也蜷成一團(tuán),縮在旁邊嗚咽去了。
配著她怎么也遮掩不住的雪白肌膚,那悲悲切切的哭聲,當(dāng)真如梨花帶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