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城中為于闐之事的產(chǎn)生的紛擾,就如同泉水自潭底涌出,潭面上不過微波輕瀾,潭深處則是暗流洶涌。有為趙和之舉而震驚者,自然也有為趙和之舉而惱怒者。
比如說此時仍在大鴻臚之職上的夏琦。
他得到消息比起大將軍諸人要晚一日,事情上,他這個負(fù)責(zé)藩邦異國事宜的大鴻臚,原本應(yīng)該是最早接到消息的人之一,但那些知道前因后果的人,沒有一個敢在他面前去觸霉頭,故此他只能按部就班,等到消息公布之后才知道。
這讓夏琦羞憤交加。
于闐王死了,被派去的和親副使趙和給弄死的,而和親的清河公主則成了于闐女王——這讓力主和親的夏琦有何面目再介入屬國異邦之事?
夏琦只覺得一記響亮的耳光抽打在自己的臉上,特別是前任大鴻臚常晏在朝會之時看到他,似笑非笑地恭喜他舉薦得力再立新功,這些都讓夏琦恨不得揮劍去于闐殺了趙和。
還有石軒。
還有馬越……
夏琦意識到,自己安排在趙和身邊的這二人,都完全脫離了他的掌控。他原本以為自己借九姓十一家之力推起和親之事,又輕松令孫謝擋住趙和之怒,卻不曾想,自己種種舉措,被趙和借力打力,不但化解,還將他的人納為己用!
想來如今京中,不少人都在嘲笑他識人不明、用人不當(dāng)、多謀而少智、有心而無命吧。
若說丟了臉面還可以忍受,讓夏琦更為難過的是,石軒回到咸陽之后會如何發(fā)展。
趙和做出這么大的事情,大將軍必不容他,這一點(diǎn)夏琦很有把握,但石軒呢?
這個原本只是鴻臚寺行人——他下屬的下屬——一介區(qū)區(qū)小吏,但是隨趙和去西域一趟,無論是敦煌定邊之功,還是于闐奪國之勛,他全部沾上了,偏偏他還不是趙和的同黨。所以可想而知,石軒回到咸陽之后不但要封侯拜爵,而且必然會受到重視大用。一個區(qū)區(qū)的鴻臚寺行人肯定再容不下他這樽大神,升一級的話要被人譏笑賞罰不明,升二升的話……那就從鴻臚寺中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變成了鴻臚寺的一個新山頭。
原本前任大鴻臚常晏在鴻臚寺中的影響就沒有被完全清除,如今又崛起一個更年輕更激進(jìn)也更有功勛的……他夏琦不被架空才怪!
一切都怪趙和,一切都因為趙和!
夏琦在家中砸了不知多少個杯盞,罵了不知多少趙和,而且是一連砸了三天罵了三天。這三天他怕被人笑話,干脆稱病不出,但到第四天時,他又不得不出去。
因為他聽說了,常晏這老匹夫已經(jīng)在放話,說他年老多病,不可久居要職,不如騰出位置來給年富力強(qiáng)的年輕人——這不就是指石軒么,常晏這老匹夫分明是在向還沒有歸京的石軒示好,他也不想想,他這老兒年紀(jì)比自己還大,一遇大事便打瞌睡,白瞎坐上了御史大夫這個尊崇之位!
此前夏琦還對御史大夫之位頗有野心,但現(xiàn)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保住自己的大鴻臚之職了。
因此第四天他又一臉肅然上朝,在朝堂上還狠狠彈劾了趙和一番,連帶著將俞龍、戚虎、李果、陳殤等人一并斥責(zé),說他們擅權(quán)矯制,當(dāng)誅當(dāng)斬,刷了一波存在感之后,這才下朝回去。
沒去公廨,而是回家。
他這番操弄,所有人都知道他色厲內(nèi)荏,就是大將軍、丞相與太尉,也沒有與他計較,在明眼人看來,這只不過是他的垂死反撲,估計到下半年某個時刻,他就要“被辭職”了。
但是當(dāng)夜幕降臨之時,夏琦卻又精神奕奕地出了門。
他沒有穿官袍,穿的是便服,看起來就象是一個普通老人,面上也沒有這幾日暴怒而顯露出來的戾氣。
只帶了一個貼身老仆,他穿街過巷,來到了白云觀中。
白云觀乃是咸陽城中第一大道觀,其占地面積相當(dāng)之大,而且觀中的道士是否是修仙有道很難講,但經(jīng)營有道是毫無疑問的。哪怕夜晚之中,道觀里仍然燈火通明,數(shù)個院子里人來人往,都是商賈與顧客。
夏琦緩步來到卞道人的院子,敲了敲門,里面有人開了門之后,他讓老仆呆在外頭,自己一人進(jìn)去。
卞道人笑瞇瞇地看著他:“大鴻臚,你可來了。”
夏琦也笑瞇瞇地看回去:“卞道人,你可來了?!?p> 兩人都是哈哈一笑,卞道人搖著頭:“大鴻臚現(xiàn)在知道為何我要避出咸陽了吧,趙和風(fēng)頭正盛,我若不避開,他知道和親之事與老道有關(guān),拆了白云觀的事情他不會做,但砍了我這區(qū)區(qū)一老道的腦袋,卻是不須猶豫!”
夏琦冷笑了兩聲,這個卞道人,依舊在撒謊。
他以為自己不知么,趙和離京之時,他還曾經(jīng)前去相送!
“你今日邀老夫來此,只是為了這個么?”夏琦收住笑容之后緩緩道:“趙和能砍你的腦袋,莫非老夫這大鴻臚砍不得?”
卞道人示意他往內(nèi):“夏公自然也砍得老道的腦袋,若是老道的腦袋能夠讓夏公這大鴻臚的位置坐得更久些,老道倒不吝惜?!?p> 夏琦心中怒氣翻涌,不過面上終究還是沉靜下來。
他瞇著眼,看著卞道人:“和親之議,雖是出自我口,但與閣下也不無關(guān)聯(lián),當(dāng)初是閣下有意讓我起和親之心吧?”
“是?!北宓廊瞬环裾J(rèn)。
“呵呵,我只道我玩弄孫謝于股掌之間,不曾想反被你這野道人玩弄……”夏琦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徐徐道:“這等手段,這樣的本領(lǐng),這二十年來,只有一人……你究竟是姓卞,還是姓江?”
卞道人微笑起來。
夏琦深深盯著他,兩人目中都有隱有深潭。
良久之后,夏琦冷笑道:“你膽子倒是不小,今上乃是太子勝之遺孤,你和他有殺父之仇……”
“呵呵,與今上有殺父之仇的,乃是江充,于我這野道人何干?”卞道人笑道:“夏公,這樣的話可沒有意思,你當(dāng)年也應(yīng)當(dāng)是見過江充的,你看我全身上下,哪里半點(diǎn)象江充了?”
夏琦默然無語。
他剛才只是在試探,事實(shí)上,這個卞道人的相貌,確實(shí)與江充沒有什么相似之處。
就算是某些奇人異士有改變妝容之能,卻也不能改得如此徹底吧。
“老道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夏公是否要坐以待斃?”卞道人又道。
夏琦眉一揚(yáng):“此言何意?”
“赤縣侯其人,可是不會寬容敵人?!北宓廊说溃骸岸蚁剃柫?xí)性,都是踩低捧高,如今夏公頹勢已顯,接下來少不得有要借夏公之名為自己登高之階者?!?p> 夏琦一笑:“那又如何,和親之事,老夫確實(shí)思慮不周,幸有赤縣侯為老夫補(bǔ)過,待他回京之時,老夫親自上門道謝,然后辭去官職回鄉(xiāng)養(yǎng)老就是。老夫雖不是道家之人,卻也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道理!”
“道家還說,柔不能守?!北宓廊藫u了搖頭:“夏公如今之位,離位極人臣只差一步罷了,如此言退,一來可惜,二來……夏公之?dāng)澄幢貢胚^夏公,不,絕對不會放過夏公你啊?!?p> 夏琦一臉無所謂,但他心中卻明白,卞道人說的沒錯。
他自己能得大鴻臚的位置,這個過程中便夾雜著血雨腥風(fēng),即便趙和不與他計較,那別人呢,比如說,曾經(jīng)扶植過他,卻又被他背叛過的雁門孫氏呢?
雁門孫氏因為孫謝勾連犬戎之事被連根拔起,但九姓十一家彼此聯(lián)姻太多,相互關(guān)系有如瓜蔓果藤,其余十家是不會放過他的。
“廢話不要再說了,你究竟有何話說,更重要的是,你究竟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夏琦沉聲道。
“我愿意為夏公做個中人,介紹一個人給夏公?!北宓廊说馈?p> “你?”
“是?!?p> “介紹的是誰?”
“侍郎陳運(yùn)。”
陳運(yùn)的名字一入夏琦的耳,夏琦眉頭再往上撩了一下。
他認(rèn)識陳運(yùn),也知道對方背景。此人是穎川陳氏旁支庶流,在仕途上沒有得到陳氏多少支持,倒是受到丞相上官鴻的賞識,入了上官鴻的道家一脈。
只不過官當(dāng)?shù)较溺@個位置,考慮事情不會那么表面。
陳運(yùn)表面上與穎川陳氏利益糾纏不深,實(shí)際上呢?
若說當(dāng)初陳運(yùn)還是個微末之官時,穎川陳氏可以不重視這個旁支庶流,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侍郎之身,再進(jìn)一步可望九卿,又是輔臣丞相上官鴻的門生弟子,穎川陳氏還會不重視?
“你是想要我與九姓十一家和解?”夏琦沉吟了一會兒道。
“你與九姓十一家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么?”卞道人反問。
夏琦微微一愣,然后恍然。
有不可化解仇怨的是雁門孫氏,而雁門孫氏近些年來人才凋凌,如今又被滅亡,他與其余九姓十家,哪里有什么直接矛盾?
就算九姓十家要計算孫家之事,趙和才是罪魁,他無非就是利用了孫家一下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