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玉生坦然地站在趙和面前,合起雙掌:“讓師兄受驚了?!?p> 哪怕隔了好幾年,哪怕鳩摩什死于趙和的反擊之中,蓮玉生仍然又拿起當年對趙和的稱呼:師兄。
蓮玉生自有自己的打算。
此時已經(jīng)是江充伏誅的第三日,在那夜的激斗之后,趙和先是忙于同張衡交流,后又忙于安撫勿離,一直抽不出太多時間來與蓮玉生交涉。直到諸事都按趙和的想法有所布置,他才終于有空再與蓮玉生會面了。
蓮玉生親身經(jīng)歷趙和在此布局殺金策、誅江充,此前在齊郡時,也曾親身經(jīng)歷趙和擒朱融、殺鳩摩什,對于趙和的能力,他非常清楚。而這幾年在天竺各國的周游,甚至遠至波斯的打探,讓蓮玉生對于今后局勢的發(fā)展,也有個非常清楚的認知。
且不說綠芒滅世的預言與火妖大軍的席卷,天竺諸國的浮圖教,本身就面臨著非常困窘的局面。當初阿育王之時,整個天竺幾乎都篤信浮圖,被稱為“西天凈土”,但就象浮圖自己預言的那般,終有滅法之時,如今天竺大大小小數(shù)十國中,仍然還信浮圖的,不過十余個。就這十余個,也面臨著被稱為“旁門左道”的婆羅門教的威脅,各國幾近朝不保夕。
莫看蓮玉生此次天竺之行大有收獲,本身也享譽于異國,但那又有什么用,他一個人,終究改變不了浮圖式微的大局。
他越發(fā)理解,為何鳩摩什會遠走大秦,希望為浮圖教尋找一條新的出路。
正是因為如此,他很清楚,浮圖教終究只是一個宗教,若不能依附于一個強而有力的勢力,那么在即將到來的大潮之中,必然會一切皆空。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固然是浮圖教教旨,但真正輪到自己成為夢幻泡影,又有幾人能看得透、看得開呢?
所以浮圖教必須抗爭,必須尋找一個強大的勢力依附,而且必須盡快。否則的話,就算不被婆羅門教蠶食,也要面臨如今正在東征的驪軒人鯨吞。
“也就是說,你可以確定,這些阿欣刺客是沖你來的?”趙和對蓮玉生自然不會象是對勿離那樣不客氣,兩人之間早有交情,因此他帶著笑道:“蓮玉生,我記得你是與人為善的性子,怎么會招惹到這些刺客?”
蓮玉生老老實實地道:“小僧周游天竺之時,到了天竺最西北處,誤入波斯境內(nèi),與刺客阿欣有所沖突?!?p> 趙和沒有問細節(jié)。
也不必問細節(jié),浮圖教雖然不是善男信女,可蓮玉生這個人的人品心性還是相當不錯的,而刺客阿欣這個組織,他們行事毒辣兇惡,趙和對其是沒有任何好感。
哪怕中土大秦的墨家,也曾經(jīng)有過自己的刺客組織,甚至象縱橫家天擇派,為了施行自己的理念也曾鼓噪過暗殺行刺之事,但是,比起刺客阿欣,單純地為了散布恐怖而殺,他們終究還是有自己的建設目的的——換言之,在趙和看來,中土華夏的刺客們,他們行刺的最終目的是建立無須刺客的秩序,當這個秩序建立起來之時,便是刺客們謝幕之際。而刺客阿欣不同,他們要的只是單純的混亂與恐懼,并且是由他們主宰的混亂與恐懼。
這一點來說,刺客阿欣與火妖走到一起,絲毫不讓人覺得驚訝,因為二者在本質上都是相同的,都是通過末日恐懼來威懾和嚇唬人類——無論那人類是否相信他們,然后通過蠱惑人心的手段去控制人們,最終達到他們以人為奴仆的地步。
趙和甚至帶有惡意地猜測,或許刺客阿欣本身,就是火妖的一支,只不過在潛伏在波斯作為一步閑棋罷了。
以前刺客阿欣并不是他的麻煩,但現(xiàn)在它是了。隨著大秦勢力延伸到大宛,隨著西域都護府與北庭都護府介入大宛事務,大秦與刺客阿欣的沖突是必然的。
“與你無干,他們雖然是為你而來,但是,那日出現(xiàn)在檔籍室,證明他們與江充必然有聯(lián)系?!壁w和笑道:“江充大約也意識到不對,因此才召集他們,只不過事起倉促,他們晚到一步,便只能想著事后刺殺我們來做彌補了。”
趙和這個猜測更接近那一日事情的真相。
見蓮玉生還想說那天的事情,趙和擺手道:“多年未見,上回秘密相會,來不及多說,今日正好可以聽一聽你在天竺的經(jīng)歷,不必再為這些宵小之輩多費唇舌了?!?p> 他神情話語都很客氣,但蓮玉生還是感覺到一種異樣的威嚴。
若說在齊郡時的趙和還有幾分青澀,可是經(jīng)過這幾年之后,特別是西域之行后,趙和整個人都已經(jīng)成熟。
蓮玉生當即從善如流,開始談自己在天竺的見聞。
特別是天竺婆羅門這旁門左道的諸多事情,蓮玉生一一道來。
說到后來,他還忍不住道:“我浮圖教有云,眾生平等,便是大秦,雖有君子小人之別,亦有寧有種乎之喝,可婆羅門諸國,貴賤世代,上下不通,使其空有千萬黎庶,終難成一國之治。”
趙和忍不住諷刺了一句:“你們不總說天竺浮圖之國,乃是西天凈土,一個個都向往無比,想要往生于此么?卻不曾想,這天竺諸國,竟然如此不堪吧!”
蓮玉生搖頭道:“師兄此言差了,浮圖所言西天凈土,是與婆羅門諸國相比?!?p> 趙和微微一愕,這倒是,好歹浮圖教還主張眾生平等,和貴賤不僅世襲甚至下層永無上升途徑、高低仿佛不同族類的婆羅門天竺諸國相比,浮圖教諸國對于天竺民眾來說,還真算是西天凈土了。
聊完這個,蓮玉生神情又開始嚴肅起來,他合掌向趙和行禮:“如今妙法不昌,浮圖在天竺亦只余數(shù)枚種子,驪軒人東向而來,必不滿足于波斯之地,浮圖諸國能否相存,全在師兄一念之間。還請師兄以蒼生為念……”
趙和猛然擺手,制止了他。
一邊制止,趙和還一邊大笑。
笑了好一會兒,趙和才道:“和尚你莫要怪我,實在是你方才所說太好笑了。”
“師兄何出此言?”蓮玉生倒不覺得趙和這是對他的不尊重,他誠懇地問道。
“以蒼生為念是不錯,但也要看是何處蒼生、何等蒼生吧?”趙和道:“我第一要顧的,是大秦蒼生,大秦蒼生之中,我優(yōu)先要顧的,是人而非禽獸,如今大秦尚不太平,百萬百姓貧弱饑寒,我若去顧別國蒼生,甚至耗費錢糧和士卒性命去給別國之人,若非愚蠢,便是為己邀名。和尚在齊郡與我相交,在稷下學宮與我辯論,你覺得,我會是那種花數(shù)十萬錢招來昆侖洲也好還是天竺也好的學子,還令稷下學宮女學子與之相交之輩么?”
蓮玉生苦笑起來:“師兄何必以此極端之論來辯,我只是請師兄顧及蒼生性命,卻不是請師兄拿錢拿糧拿本國女子,去奉養(yǎng)諂媚于異邦生徒啊!”
“和尚明白這一點就好,我向來以為,浮圖之法雖無國界之別,但浮圖之僧卻是有國族之分。和尚就直說了吧,我若相助天竺浮圖之國,于大秦有何益處?”
蓮玉生覺得自己腦中嗡嗡作響,趙和這模樣,讓他怒也不得,笑也不得,這活脫脫就是一副商家嘴臉,可蓮玉生知道,趙和兼修百家,根本不是純粹的商家之人!
“呃……”思緒被趙和打亂之后,蓮玉生再想重新組織起言語來,花費了不少時間。而且,他越是組織言語,趙和那句“浮圖之法雖無國界之別,但浮圖之僧卻是有國族之分”便越在他心中盤旋不去。到末了,他半賭氣地道:“天竺浮圖諸國,皆向大秦納貢稱臣,想來師兄是不同意的?”
“自然不會同意,納貢稱臣,無非虛禮,只想著虛禮,便要大秦出真金白銀,甚至要大秦百姓為之流血犧牲,這等事情,我是不做的!”
“師兄又不是大秦天子,也不是大秦大將軍,如何做得了大秦的主?”蓮玉生惱羞成怒,卻不是因為趙和駁他的面子,而是因為他在心底明白,趙和那句浮圖之僧有國族之分,其實已經(jīng)說動了他。不過為了胸中之氣,他還是想和趙和辯上一辯,因此才有此賭氣之語。
趙和笑了起來。
蓮玉生也只是一時賭氣罷了,說出之后,便覺不妥,看趙和不回應,心中更是不安。
他合掌念了一聲浮圖,讓自己重新鎮(zhèn)定之后,這才向趙和謝罪:“師兄,小僧嗔念未去,若非師兄相試,尚不自知……依師兄之意,天竺浮圖諸國,當如何自處?”
趙和緩聲道:“你方才說了,天竺浮圖諸國,尚余十幾,為何不統(tǒng)合這十幾國之力,與婆羅門諸國爭鋒?”
蓮玉生苦笑起來,若是真能統(tǒng)合,這些浮圖諸國早統(tǒng)合了。但是天竺諸國,內(nèi)斗不止,彼此之間,互不相服,如何統(tǒng)合得起來?
“沒有外人介入,自然難以統(tǒng)合,可若是有外力呢?”聽得蓮玉生的話,趙和反問道。
“哦,莫非大秦愿意出兵……呃,師兄愿意出后?”蓮玉生不解地道。
“我愿意出兵,但有兩個條件?!壁w和面上浮起意味深長地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