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咸陽城中翻云覆雨之時,遠(yuǎn)隔萬里之外,西域蔥嶺之西的大宛,也迎來了一場意外的豪雨。
原本準(zhǔn)備前往于闐的趙和,因為這場豪雨而耽擱了行程。
大雨已經(jīng)連下了三日,這在貴山城的歷史中頗為罕見。須知貴山城位處蔥嶺之西,遠(yuǎn)離大海,降水并不多,若是下三日大雪倒是情有可緣,三日大雨之事,便是雨季來臨也少,何況如今氣候變冷,已經(jīng)進(jìn)入了貴山城的深秋。
披著蓑衣的趙和,仍然在釣魚。
從面上看,他鎮(zhèn)定自若,仿佛不會為任何事情擾動。
但實際上,他的心底是焦躁不安的。
大雨耽擱行程是小事,甚至有可能對他來說是好事,因為這場豪雨不僅僅下在貴山城,整個蔥嶺至河中一帶,都在下雨。這就意味著犬戎大單于的大軍,不可能全力進(jìn)發(fā),否則必然會有疫病流行。
但趙和心里還是覺得不安。
此前有消息源源不斷自西面?zhèn)鱽?,粟特人將生意做得到處都是的同時,也將各處的消息都帶回貴山——此時粟特商人中的大部分都選擇支持大秦,畢竟大秦已經(jīng)成為西域一帶的霸主,而且跟著大秦才有錢賺。但從十天前起,西面的消息就斷絕了,沒有任何一支商隊,能夠抵達(dá)貴山城。
這證明一件事情,犬戎人距離貴山城已經(jīng)很近了。
安心釣魚的趙和,實際上是在等確定這一點的消息。
嘩的一聲水響,一條大魚從趙和的魚鉤上甩鉤脫出,還特意跳出水面,仿佛是為了嘲笑他一般。
趙和嘆了口氣,然后立刻收住面上的神情。
因為他看到了冒雨匆匆而來的勿離。
勿離見趙和仍然在釣魚,心里的驚恐稍定,他緩了緩神,開口說道:“大都護(hù),犬戎人……犬戎人來了!”
“到了貴山城?”趙和問道。
“呃……還沒有……”
“既然未到貴山城,有什么驚慌的呢?”趙和放下魚竿,拍了拍勿離的胳膊:“你也看到了,這段時間,貴山城的城防發(fā)生多大的變化,這樣的貴山城,犬戎攻得下么?”
勿離欲言又止。
趙和說的不錯,事實上,從殺死金策的那天開始,他們就在鞏固貴山城的城防,諸葛明的到來,讓趙和可以從親歷親為中解放出來,而且其人精于墨家工程之術(shù),在城防布置上更勝過趙和本人。
這幾個月時間里,勿離打開了貴山城的府庫,各種資源敞開讓諸葛明使用,征發(fā)而來的勞工數(shù)量便以萬計。如今貴山大宛的府庫里已經(jīng)空得可以溜老鼠,倒是糧倉蓄滿了——周圍小國和部族的糧食,凡能買者,都被勿離買了過來,囤積在預(yù)先準(zhǔn)備的庫房之中。
“怎么?”趙和見他這模樣,帶笑問道。
“犬戎人來得太快……我們囤在布罕溝的庫房為其所奪……”
勿離吞吞吐吐地說了出來。
在趙和最初的戰(zhàn)略構(gòu)想之中,原本是要堅壁清野的。犬戎人缺乏攻堅手段——且不說他們在急切間不可能調(diào)動太多石炮,就算有,也很難在短時間內(nèi)奈何經(jīng)過諸葛明打造的城防體系,這種情形之下,犬戎不可能在貴山城下久戰(zhàn),他們在貴山城周圍搜刮不到多少糧食,自然就無法久久圍攻,等到他糧盡疲憊之時,北州與南疆的援軍趕到,加上貴山城內(nèi)的大宛軍,三軍合一,正好可以擊敗犬戎,至少將之逼退。
這一切的前提,是犬戎人在貴山周圍搜刮不到糧食。
但現(xiàn)在,勿離帶來的消息里,犬戎人奪走了布罕溝的糧食!
趙和的眉頭都忍不住挑了一下,露出意外的神色:“什么?”
“是這樣,犬戎人進(jìn)軍速度太快,他們比我們預(yù)料的要早到,而且直指布罕溝,雖然我的軍隊進(jìn)行了英勇的抵抗,但還是不幸戰(zhàn)敗……”
勿離咬著牙,將事情經(jīng)過說了一遍。他自然少不得粉飾,他的軍隊全部的英勇抵抗,不過是在犬戎人到來之時射了七八十枝箭,然后沒有按照犬戎人的命令立刻投降,而是棄布罕溝而逃。這事情他不能告訴趙和,畢竟那棄地而逃的,正是他的王妃的兄長。
“布罕溝里的糧食呢?”趙和問道:“我記得提醒過你,要將所有城外的囤糧都運回城內(nèi)?!?p> 勿離這一次又吞吞吐吐起來。
趙和看了之后,嘆了一口氣。
“直接說吧,此時若還隱瞞,對戰(zhàn)局沒有任何好處。勿離大王,你要知道,我輸了,還可以躲回南疆,躲回大秦,你輸了的話……”
趙和沒有說勿離輸了會是什么后果,但勿離明白他未言之意。勿離當(dāng)即咬牙:“因為大多數(shù)車馬都用在運送遠(yuǎn)處的糧食上,所以布罕溝……糧食大半運回了貴山城,但還留下一小半?!?p> “一小半,到底是多少。”趙和不耐煩地道。
布罕溝因為靠近河水,是這貴山大宛難得的可以水運之地,因此,勿離從其曾祖之時開始,便在這里設(shè)有布罕庫,儲藏糧食以備不時之需。
這座經(jīng)營多年的糧庫,規(guī)模自然不小。
“大約……大約二十萬石……”勿離道。
趙和瞪圓了眼睛:“二十萬石,大約,這還只是一小半?”
勿離勉強笑了笑,沒有作解釋,只是神情也有些沮喪。
這怎么能怪得了他……正是因為布罕庫水運便利,所以勿離才有意將從別國弄來的糧食也運至此處,然后再由船統(tǒng)一運至貴山城來??墒侨秩嗽具€只是在河中一帶搜刮,誰曉得轉(zhuǎn)眼之間,他們就暴起發(fā)難,兵鋒直逼貴山。
特別是到布罕溝——這可不是犬戎進(jìn)攻貴山的必經(jīng)之道,布罕溝在貴山北面甚至有些偏東,犬戎人應(yīng)該是從西面來才對!
趙和閉目凝神了一會兒,然后笑了起來。
“行吧,行吧……”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
勿離忙接過他手中的魚竿,口中道:“都護(hù)也不必太在意,二十萬石糧罷了,犬戎人若是大兵來此,也不能讓他多吃幾天?!?p> 趙和點了點頭:“你說的是。”
他點頭之后,又張開雙臂,自有侍從上來替他取下身上的蓑衣。
“犬戎人若來得少了,這些糧食倒是夠他們吃的,但人少了又怎能攻下大都護(hù)一手主持的貴山城防?”勿離半是安慰自己也半是向趙和解釋地道。
趙和又點了點頭:“你說的是?!?p> 勿離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他不是蠢人,如今只是局勢所迫,成了趙和掌中的人物,但其基本智慧尚在,很快意識到這其中的奧秘,不由得臉色變了:“我身邊……有犬戎耳目?”
在布罕溝囤糧之事,事屬機密,而且布罕溝不在犬戎人攻打貴山的必經(jīng)之地上,犬戎卻出其不意奪下布罕溝,這只證明一件事情,有人向犬戎泄露了機密。并且,此人在貴山城中的地位不低,至少能夠知道布罕溝的事情。
若果真如此,那么豈不意味著貴山城的虛實,也已經(jīng)被此人透露給了犬戎?
再往深處想去,因為金策之死的緣故,勿離是不得不靠上了大秦這條船,但貴山大宛的其余貴人呢?如今犬戎大舉來攻,主導(dǎo)此事者更是威名赫赫的大單于,若是能夠獻(xiàn)上趙和、勿離的首績,在犬戎大單于那里換個功勞并不難吧,甚至可以換取貴山大宛之王的王冠?
勿離再看趙和,偏偏趙和仍然是對他點頭:“你說的是?!?p> “我……我……”勿離心亂如麻,想要趕緊回去,將那個泄露秘密之人找出來,但又心里隱隱有種期盼,或許通過其人與犬戎聯(lián)系,自己在某些時候……也可以換艘船乘?
這不怪勿離如此,事實上,包括大宛在內(nèi),蔥嶺、河中地區(qū)諸國,夾于大秦、犬戎兩大東方勢力和波斯、大食兩大西方勢力之間,他們除了南下欺負(fù)欺負(fù)天竺人之外,幾乎只有挨打的命。小國夾于大勢力之間,若不能善作墻頭草,必然朝不保夕,更有甚者,成為強國的鞋墊,被來回往復(fù)摩擦,直至亡國滅種。
只不過勿離此心一轉(zhuǎn),便想明白過來,若他手下人真與犬戎勾連,自然是要出賣得最徹底的,不可能幫他說話。
貴山大宛之王的位置,它不好嗎?
“若真如此,大都護(hù),我該如何是好?”勿離見趙和已經(jīng)邁步前行,追上去向趙和問道。
趙和長長吸了口氣道:“如今這情形,你說你還能如何呢?”
他環(huán)視周圍,然后燦爛一笑:“幸好這幾個月里,我也沒有閑著……我的馬呢!”
立刻有人牽著匹馬過來。
這人身材高大,面如重棗,留有美髯長須,斜斜睨視了勿離一眼。勿離被他看得身上一抖,只覺這人仿佛在打量自己的脖子,哪里好下刀一般。
趙和翻身上馬,他在馬上靜默了一會兒,大約有一盞茶的功夫。
勿離便聽到周圍馬蹄聲漸起。
一個個身影從周圍聚了過來,每個人都騎著自己的馬。
勿離認(rèn)得這些人,包括那個長須男子,都是這些天從北疆和南疆來的秦人軍士。他們原本是來護(hù)送趙和返回南疆的,但現(xiàn)在,看來趙和另有打算了。
“隨我出發(fā)?!壁w和沉聲道。
他當(dāng)先揚鞭而去,然后那身材高大者翻身也上了馬——他所乘者,正是那匹被金策看中的大黑馬,這讓勿離又是一愣。
這馬被勿離獻(xiàn)與趙和,但趙和自己不騎,卻賜給了這個長須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