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無忌額頭冷汗涔涔。
此前他不只一次與趙和打交道,也深知趙和從《羅織經(jīng)》中學來的揣摩人心的能力,但今日感受到的壓力最大。
或許是因為今日趙和因為憤怒而不再掩飾的緣故。
王無忌心里其實是挺詫異的,中原大亂,對趙和來說并不是什么壞事,甚至有助于他——無論他是想要割據(jù)西域當個西域的土皇帝,還是想入主中原,前提都是大秦內(nèi)亂、中原大亂??善w和似乎對此深惡痛絕。王無忌毫不意外,若是九姓十一家其余之人在此,趙和會直接下令誅殺。
他有些慶幸,自己一來就將態(tài)度端得很正,所以哪怕趙和很是憤怒,終究還是留下了他的性命。
“你暫且退下吧?!睕]有說怎么處置王無忌,趙和只是拋下這樣一句話,然后看向王鹿鳴。
此前王無忌和趙和對答之際,王鹿鳴一直保持安靜,只是在旁聽著。如今見王無忌被驅(qū)到稍遠處,她才眨著眼睛,有些猶豫地道:“我是奉公主之命來的,公主說她……”
“我明白她的苦衷,她想說的,還有不想說的,我都知道了。她雖然是女中英杰,但終究是為親情所困,而且今日局勢至此,她既非罪魁,也非關鍵?!壁w和擺了擺手,打斷了王鹿鳴的話。
趙和真不怪清河,清河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嬴吉——她畢竟是嬴吉同母異父的姐姐,如此向著嬴吉也是自然的事情。
但趙和真的不想再與此女發(fā)生什么交集,只因為她派王鹿鳴來解釋。
若清河親自前來,趙和倒可以一笑置之,看在陳殤的面子上,今后便是當不得朋友,至少面上還能維持。但她竟然派了王鹿鳴來,這分明是想利用鹿鳴——趙和半點都不希望王鹿鳴卷入這些勾心斗解的事情中去。
他只希望她平淡喜樂,安然一生。
“阿和哥哥!”王鹿鳴有些吃驚,這還是趙和第一次對她如此沒有耐心。
趙和也知道自己失態(tài)了。
他終究也是一個人,能夠強壓住自己的怒意不去殺人已經(jīng)是相當有自制力,但這一腔的憤悶終究是需要有地方發(fā)泄的。
不過拿王鹿鳴來喝斥,則有些過了,畢竟王鹿鳴也只是想著自己親近的人不要發(fā)生什么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甚至有可能只是被清河利用了。
“鹿鳴,你的心思我明白,我不會為難清河的,但是別的事情……你把我方才的話帶回去給她聽,她自然就明白了?!壁w和一聲長嘆,溫聲對王鹿鳴道。
王鹿鳴眼中頓時冒出了水霧。
不過她很了解趙和,趙和可以為她做許多事情,若她強行要求,趙和甚至可能還會維持與清河面上的和氣。但是,這樣一來,清河或許會高興,但趙和卻絕不高興。
這二人都是她覺得至親至愛之人,她不能夠為了一方高興就去強迫另一方不高興。
另外,王鹿鳴雖然單純,卻不愚蠢,她既然精通棋理,此時此刻,如何不明白自己可能是被清河利用了。
她沒有再在此問題上糾纏,而是道:“陳殤帶著女王府大多數(shù)親衛(wèi)已然西去,未曾對公主交待去向為何?!?p> 趙和聽到這里,眉頭一動,神情有些復雜地道:“這潑皮無賴!”
陳殤去哪里,趙和心里有數(shù)。這家伙必然是發(fā)覺清河可能對不住趙和,夾于兩人之中左右為難,因此西去貴山了。
陳殤并不缺乏敏感性,當他意識到中原可能出了大問題、趙和必須東返收拾局面之時,緊接著便明白,此時貴山城那邊唯有戚虎在,必然是人手短缺。他帶著女王親衛(wèi)前去,人手雖然不多,但憑借這些人,已經(jīng)足以令西行道路之上的西域諸國和城鎮(zhèn)也派出一批人手配合。這樣一來,他從于闐帶去的可能只是百余人,但到達貴山城時,人數(shù)恐怕有幾千。
哪怕這些人手中的大多數(shù)都不能象秦人一樣作戰(zhàn),但至少可以做一些輔兵的雜事,將真正的戰(zhàn)力從繁瑣之中解放出來。
只不過,以陳殤對清河的情感,他做到這一步,實在是在心中如刀割絞一般。
“我回去了?!蓖趼锅Q略一遲疑,又開口道。
她說歸說,腳步卻沒有移動,只是直直地望著趙和。
趙和看了她一眼,低聲說了一句“小心”。
然后鹿鳴突然向前跑了兩步,來到趙和馬前,伸出手抓住了趙和的手。
“你要小心,阿和哥哥,一定要小心!”她也低聲道。
雖然只是一句簡單的小心,但二人心意,卻已經(jīng)都表露出來。他們都不是如同陳殤那樣放得開的人,含蓄內(nèi)斂才是二人的性格,因此說到這里,二人都覺得意盡,王鹿鳴收回手,向后退了幾步,這才翻身上馬,催馬馳去。
她穿著一身紅色的衣裙,此時在馬疾馳之際,裙袂飄擺,宛若紅云。
趙和目送她向著于闐城奔去,嘴巴動了動。
他倒是不擔憂鹿鳴的安全,如今于闐城早已穩(wěn)定下來,盜賊馬匪被清剿了幾回,商旅往來帶來了足夠的利潤,因此人心思安。
但他很清楚,此次一別,短時間內(nèi),未必能夠再相見了。
哪怕是凝視鹿鳴的背影,趙和也不能花費太長的時間。很快,他就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遠處的王無忌。
懂得他心意的衛(wèi)士將王無忌又帶到了他的面前。
“王無忌,你的誠意我收到了,你的性命算是保住了,我也不要你做改姓背族這樣自欺欺人之舉,只是此后九姓十一家若想要通過你來與我聯(lián)絡,你當怎么做,你心中有數(shù)么?”他淡淡地說道。
王無忌拼命地點頭:“大都護放心,我雖然不改姓,但此次被當作棄子,絕不會再歸受人所用。若天下有誰可以用我,那唯有大都護!”
這廝放開了之后,那諛詞當真是妙語如珠舌燦蓮花。趙和雖然心情沉重,被他說了幾句之后,也禁不住一笑:“行了,以你之能,何必做此小丑之態(tài),若你真心效力,我又怎么會不給你機會?”
聽到這一句話,王無忌大喜,再次下拜,再起身時,稱趙和就不是大都護,還是一個很新的稱呼:“主公”。
“主公,以我之愚見,主公如今首要之事,乃是前往敦煌。我知敦煌馬躍其人,他先投夏琦,后投主公,再后又為大將軍所用,為人并無操守。此時大將軍身死,他必不自安,若主公能夠?qū)⑺杖霂は拢粌H關中門戶就此打開,而且敦煌周圍的羌戎諸部,皆可為主公所用了!”
王無忌急著在趙和面前表現(xiàn)自己,改了稱呼之后,便很熱切地向趙和提出建議。趙和沒有直接回應,先是讓他上馬前肩騎行,然后才往下問道:“那之后呢?”
“主公控制敦煌之后,便可觀望中原,視機而動?!蓖鯚o忌對第二步則說得有些含糊,見趙和不置可否,他叉手誠聲說道:“雖是觀望,卻不可固步自封,若中原無甚大事,主公便可以犬戎、驪軒來襲之名向中樞告急;若是中原紛爭僵持,主公可以勤王之名,經(jīng)略隴右之地;若是朝堂失威天子蒙塵,主公便可以申大義于天下!”
他這番對策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各種情形也都考慮到了。在他看來,大將軍既死,天下大亂將是無法逆轉(zhuǎn)的大勢,趙和順勢而為,至差也可以混個西域之王,而進一步則可以割據(jù)隴西,甚至進而窺望天下。
他的計策,趙和仍然是不置可否。
就在王無忌拼命向趙和展示自己才智之時,王鹿鳴也回到了于闐王宮之中。
此時清河正焦急地守在殿中,見鹿鳴回來,立刻上前,抓住王鹿鳴的手道:“他怎么說,阿和怎么說?”
清河心中此時雖然沒有悔意,但是,她也真正意識到,自己做的事情恐怕在她與趙和之間、她與陳殤之間都留下深深的裂痕。若不能好生彌補,這裂痕會就此擴大,甚至導致徹底決裂。
這是清河不想看到的結(jié)局。
王鹿鳴神情黯然,她一字不差地將趙和的話復述了一遍,清河聽完之后,失魂落魄地坐入座椅之中。
連王鹿鳴都不能讓趙和回心轉(zhuǎn)意,那么趙和之怒,可想而知了。
琢磨了一會兒,清河突然間意識到不對。
“他是說,我想說的不想說的他都知道了,還說我為親情所困?”她又向王鹿鳴問道。
王鹿鳴點了點頭,目光有些復雜地看著清河:“殿下,他說的,我一字不差,全都轉(zhuǎn)述與你了,殿下……我也準備去輪臺了?!?p> 清河悚然一驚:“他都知道了!”
趙和這句話已經(jīng)是向她挑明,他知道的可不只是她與九姓十一家合作的事情,更包括當今天子嬴吉的真正身份和與她的關系!
若非如此,趙和怎么會說她“為親情所困”!
趙和既然知道了嬴吉的真正身份,那么必然也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他才是真正最有資格登上大秦帝位的那個人,卻因為曹猛與上官鴻的操作而與天子寶座失之交臂——他會忍下這口氣嗎?
“不行,我要去阻止他,不行,他們不可兄弟相殘!”清河猛然站起。
然后她旋即又想到鹿鳴剛才說的話:“什么,鹿鳴,你想去輪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