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里有份懿旨?!?p> 好一會兒之后,趙和緩緩說道。
然后,有人走過來,將一個托盤呈在二人面前。
嬴吉目光在那托盤之上晃了晃,然后又移到了趙和面前,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這般懿旨,曹娥已經(jīng)下了好幾份了,她如今落到了你的手中?”
趙和見他不接,也不強迫,揮手示意那人退下,然后道:“在來此之前,我于咸陽城中稍作耽擱,如今段植已死,司馬亮等被囚,太后確實被我解救出來?!?p> “司馬亮……”
聽趙和提起這個名字,嬴吉瞳孔猛然縮了一縮,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道:“能否將這老匹夫交與我?”
若說如今嬴吉最恨之人是誰,司馬亮絕對可以排在前三位。
當初斥退司馬亮放其回家,是嬴吉自個的主意,原本謝楠并不贊同如此激烈的手段。那時嬴吉以為,司馬亮不過是一個被曹猛壓制了數(shù)十年的老匹夫罷了,能力有限,除了點聲望之外別無所有,因此頗為輕視。卻不曾想這個老匹夫竟然喪心病狂至此,將他的大好局面一朝掀翻,讓他淪落到如今的地步。
趙和輕輕嘆了口氣:“你以為今日之事,是司馬亮一人可為之?”
“自然不是,朕知曉,關(guān)中之亂,其實是必然。若不是發(fā)生在如今,那便是十幾二十年后?!辟湫α艘宦?,昂起頭來:“朕又不是生長于后宮婦人之手,更不是不知民間疾苦,正是因為朕知道危機將至,朕才迫不及待要除去曹猛,因為唯有朕親正,才能革舊除穢,才能為大秦續(xù)命!”
說到這,他稍稍一停,然后話鋒再轉(zhuǎn):“但這危機如同惡虎,司馬亮卻是那個拆了柵欄放出惡虎之人,他若不死,朕難瞑目!”
趙和啞然一笑:“若以此而論,你殺曹猛,算得上是拆柵欄的第一步,放出惡虎,你與司馬亮都有功勞?!?p> “胡說!”嬴吉呸地吐了口唾沫,雖然還是滿口朕來朕去的,但神情卻恢復(fù)了幾分少年時的憊?。骸半逇⒉苊?,正是為了除此惡獸,阿和你少拿名家那套來對付我,你究竟想做什么,為何不直說?”
“我要做這個皇帝?!壁w和看了看嬴吉,直言不諱地道。
嬴吉愣了一下,然后不自然地笑了起來:“嬴氏一統(tǒng)六合,車同軌書同文,外御寇虜,內(nèi)修政務(wù),人望未失民心未去,阿和你憑什么想取代嬴氏?”
趙和沒有回答,只是直視著他。
嬴吉臉色漸漸發(fā)白,好一會兒之后,喉節(jié)微微動了動:“你……你……”
“我在西域,遇到了張師,前太史令張衡?!壁w和平靜地道。
趙和聲音不大,而且嬴吉已經(jīng)有所猜測,但這話入耳之后,還是讓嬴吉身體猛然抖了抖。他原本還鼓足了的氣勢,此時泄去了大半,整個人也頹廢下來。
趙和說完之后就一直看著他,看著嬴吉緩緩坐在白起廟的門檻之上,失魂落魄。
他忽然想起當初自己將嬴祝趕下帝位之后,曹猛將嬴吉帶到了御座,而他卻坐在儀門之下,那時他的神情,與嬴吉頗為相似。
好一會兒后,嬴吉賭氣一般,將自己頭上的冠冕摘了下來。
他將冠冕扔在了趙和的腳下:“還給你!”
珍貴的、代表著至高無上皇權(quán)的冠冕在地上滾了滾,趙和卻看也不看一眼。旁邊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切的廟祝忙上前將之捧起,想要獻與趙和,趙和卻也不接。
“所以,我只是取回我自己的東西,但是……這東西被人用過,我已經(jīng)很不喜歡了?!壁w和背著手道,“我要當皇帝,我會另鑄冠冕,我也不會以嬴和之名為天子,我會就用如今這個名字,趙和!”
嬴吉坐在門檻上抬頭,因為失了冠冕,他披頭散發(fā),笑得甚為輕?。骸肮?,那還是大秦么?”
“秦雖舊邦,其命維新?!?p> 嬴吉又笑了兩下,搖了搖頭:“你的想法總是又多又怪,罷了罷了,如今你兵強馬壯,什么事情自然都是你說了算……你老大,拿來吧!”
“拿什么?”
“毒酒,白綾,或者匕首什么的都行。”嬴吉坦然道:“在司馬亮造亂之后,我便知道,若你得到消息,我便會是這個下場,如今事已至此,我也怨不得你,畢竟是我替了你的身份,奪了你的帝位,我若不死,你又何安?”
趙和盯著他的眼珠微微動了一下:“你錯了。”
“什么?”
“你錯了三處,第一處,凡事我說了算并非因為我兵強馬壯,而是因為我會做得比你們都好,你捫心自問,你殺曹猛之時可真是為了延續(xù)大秦,你與司馬亮激戰(zhàn)關(guān)中之時可曾下旨不得傷及百姓無辜?”
他這樣說時,嬴吉神情不屑,分明沒有將他的理由放在心上。趙和也不認為靠著這些理由可以說服自己這位同父異母的兄長,因此簡單地結(jié)束了這一點,又繼續(xù)向下說道:“你錯的第二處,是以為我會因為你而不安,十余年前,我們在咸陽市井之中時,彼此不知身份,那時你便有意招攬我,卻為我所拒,事實上在那時起,我便未將你放在對手的位置之上,我對你的評價這十余年來一直未變過,那就是自命不凡自作聰明八字。象你這等脾氣,若有人壓制,倒還無礙,但若無人壓制,必然如浮圖教所言,放飛心猿,縱馳意馬,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你殺曹猛之后的事情,證明我十余年前的評價沒錯?!?p> 嬴吉面露桀傲之色,仍然對趙和的評價不以為然。
趙和緊接著伸出三根手指:“你錯的第三處,是以為我會殺你?!?p> 嬴吉頓時愕然。
“我既然不將你放在心上,為何又非要殺你?”趙和嘴角微微一彎,露出一個譏諷的笑意:“你活著比起死了更有用處,一來我連你都不殺,便能收攬人心,如今時局緊迫,我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去掃平天下,饒你一條性命可安人心,何樂而不為?二來你雖然自命不凡自作聰明,但畢竟算不得一個昏君,雖然有過,卻并未直接殘民害民,無罪而受誅,于法不合,誅你一人,卻開后世禍端,利極少而害極大,我何必為之?三么……你當初畢竟也不曾殺我,雖然不知道你為何不殺我,但畢竟沒有殺,而且這些年來還給了我不少支持,我奪你帝位,便是了卻舊怨,饒你性命,則是報達舊情?!?p> 聽到這里,嬴吉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后苦澀地笑了起來:“原來如此,無論是利害,還是法理,或者情誼,都不宜殺我,對么?”
“是。”
“你說的不錯,利害、法理和情誼兼顧,你為天子,確實會比我做得好。”嬴吉聽得出來,趙和這樣處置他,內(nèi)里還有對他處死曹猛之事的批評在里面。
現(xiàn)在他想起來,在當時已經(jīng)控制局面的情形下,處死曹猛確實不是最好的選擇。
后來北軍叛亂,固然是因為大秦內(nèi)部矛盾已經(jīng)尖銳的結(jié)果,但處死曹猛之事在其中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那之后呢,待天下大定之后,你還要我活著?”嬴吉又道。
“不必待天下大定,事實上不久之后,我便有事要拜托于你?!?p> 聽到趙和說起“拜托”二字,嬴吉頓時又笑了起來。
“說吧,你的拜托。”
趙和轉(zhuǎn)過臉來,看著白起廟外,好一會兒之后道:“我在齊郡時,結(jié)識到了一位商家巨賈,名為靡寶。”
“我知道此人,你這些年不缺錢財,頗為仰賴此人?!辟?。
趙和不禁笑了起來。
對于嬴吉來說,靡寶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但他竟然也知道,可見其對自己情形是多么“關(guān)心”。
“他告訴我,自齊郡登州出海,一直東行,有數(shù)座大島,島上土人尚無國家,唯有部族。我會送你與九姓十一家去此,那位司馬亮若能不死于這數(shù)百里海波之中,便也能與你與起在這數(shù)座大島之上相遇,彼時你們是相互爭斗廝殺,還是又重新合作以圖卷土重來,也都由得你們?!?p> “什么?你不要拘我在咸陽之中,反而要放我……放我出去?”
哪怕嬴吉有諸多猜測,也絕對沒有猜到趙和會這樣安排他,因此幾乎從門檻上跳了起來。
趙和只是凝視著他,沒有回答。
嬴吉吞了口口水,原本近乎自暴自棄的神情沒了,兩眼中閃閃發(fā)亮。
他盯著趙和,顫聲道:“阿和,你不是騙我?”
趙和仍然沒有回答。
嬴吉連連點頭:“好,好,我知道你從來不騙我,你最多只是瞞著我罷了,不知道這件事情里,你又有什么要瞞著我?”
趙和沉聲道:“并沒有什么要瞞你的?!?p> “那你為何連司馬亮都放過了?”嬴吉眼睛眨了兩下,突然道。
他很清楚,趙和對九姓十一家是絕對要清算的,但司馬亮這個九姓十一家的主事之人卻被放過,這讓他有些不理解。
“這也算是……也算是我為華夏謀一條退路吧?!壁w和說到此處,微微露出憂忡之色。
嬴吉心中一怔,旋即想起趙和此前在給他的信札文書中反復(fù)強調(diào)的事情,不由動容:“西域情形,當真不容樂觀?”
“比你想的更不樂觀?!壁w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