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將至,咸陽城上空陰云密布,看起來又將是一個陰雨之日,甚至有可能會下雪——按照往年的經(jīng)驗,進入十一月之后,隨時都有可能因為來自朔北的寒風而下雪。
班直在銅鏡之前正了正自己的衣冠,面色肅然。
身為起居郎,他最近這幾天幾乎陷入失業(yè)狀態(tài)。對此,他并不陌生,畢竟他服務的對象原本是天子,但天子被趕出了咸陽,所以他才自作主張去記述太后的言行,而現(xiàn)在太后身邊又沒有了他的位置,他倒是想要再去記載趙和的言行,只不過這位咸陽城的新主人,在短暫地進入咸陽之后,便一直東奔西走,四處征撫,他仍然沒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
但從今天起將不會再如此了。
昨夜趙和連夜回到了咸陽城中,今日將召集留在咸陽城中的百官議事,也就是說,這座城市的新主人,甚至可能是這個帝國的新主人,回到了他應該呆著的地方。班直這個負責記載帝國最高統(tǒng)治者言行的史官,也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這是大日子,會發(fā)生很多大事,所以班直一定要鄭重。他甚至趕早沐浴更衣,焚香默禱,還特意挑出了自己的筆中最有紀念意義的一支來。
只不過正當他準備啟程之時,卻有一個不速之客來訪。
光祿大夫領校中秘書向歆來訪。
班直與這位向歆,因為工作的緣故還算熟悉,畢竟一個人負責記述歷史,另一人負責校點、編纂和收藏歷史,二人的工作有頗多相通之處。這位向歆,嚴格來說是儒學為主兼修雜家,算得上是當今朝堂之中的大學者,年紀也幾乎是班直的一倍,故此他的到來,讓班直不得不恭敬相待。
“中秘書,快到朝會之時,中秘書為何有暇來寒舍?”在寒暄之后,班直等了許久也沒有等到向歆直說來意,因此出言問道。
“呃,起居郎家傳史學,有一件事情,我想向起居郎打聽打聽?!毕蜢Иq豫了一會兒,然后壓低聲音:“烈武帝四十年時,曾有一件舊事,有人向烈武帝獻銅鼎,鼎上有讖語,不知此讖語內(nèi)容如何?”
班直瞳孔收縮了一下,面無表情地道:“向公在石渠閣之中沒有看到有關此事的藏書?”
向歆望了班直一眼:“看了,只是想與起居郎核驗一番,看看石渠閣藏書中記載是否有誤?!?p> 他說到此處,手輕輕放在了案幾之前,然后輕聲道:“咸陽宮室,先營后造,十世之后,當有吉兆?!?p> 讖語確實是這樣說的,但班直的心卻極為警惕起來。
這個時候,身為帝國圖書館館長的向歆提出這樣的讖語,絕對是有其深刻用意的。
“咸陽宮室,先營后造?!毕蜢н€是很鎮(zhèn)定,輕聲又道:“史家向來擅解讖緯,還請起居郎為我解惑,這是何意?”
“解讖語是陰陽家與雜家的事情,與我史家何干?”班直斷然否認道。
“起居郎,若是星相,那我自然會去找陰陽家,若是民諺,我也自然會去尋雜家,但這個卻是青銅古鼎上的讖語,我不尋起居郎尋誰?”向歆說到這,身體微微前傾,凝視著班直:“班賢侄,我與你父親向有交情,也聽聞你在長信宮中的言語,賢侄,你既然提到陰陽家,我便用陰陽家所言提醒你一句,大勢滔滔,順勢而為!”
班直心怦然一動。
在長信宮中,他敢于勸諫趙和,一方面是認為趙和有容人雅量,另一方面,也是出于青史留名的渴望。象他這樣的學者,在權力上的追求不大,但對于史上留名的欲望卻是極為強烈,甚至勝過那些政客們。
但好一會兒之后,他還是勉強搖了搖頭。
他知道向歆是什么意思。
向歆在烈武帝末年以少年之身步入仕途,但從烈武帝到五輔執(zhí)政再到如今,他在校中秘書這個職位上沒有任何動彈,只不過加了光祿大夫的榮譽職務。一晃二十余年,當初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輕學者,如今已經(jīng)步入暮年,可偏偏仍然看不到什么前進的希望——比他年長者遲遲不肯退出政壇,比他年少者又咄咄逼人地崛起,他若不弄險,不投機,只怕真的要在這個國家圖書館館長的位置上干一輩子了。
那還不如當個普通的圖書館管理員呢,畢竟普通的圖書館管理員轉(zhuǎn)職的方向更多。
所以,在咸陽城一番動蕩之后,向歆終于忍不住了。只不過他只是一個圖書館館長,聲望雖然還行,但一無實權二無人脈,就算是將自己這百十斤都押上去,也沒有什么作用。他能做的,也只有在石渠閣那浩如煙海的典籍之中,尋找可以利用的東西。
他還真找到了。
但是,以班直對趙和的認識,趙和……未必會吃這一套。
所以思前想后,班直還是搖了搖頭:“向公,直才疏學淺,或許其余史家能為向公解此讖語,我班直確實不能?!?p> 向歆聞得此言,也沒有露出不快之色,只是笑了起來。
“可惜,可惜?!彼粝逻@樣一句,便起身告辭而去。
只不過向歆前腳走,后腳便又有人來見班直。
這讓班直有些奇怪:他這個向來被人忽視的小小起居郎,今日怎么會有人接二連三地來拜訪。
正如向歆是長輩他無法拒絕不見一樣,這第二位來拜訪的同樣也有班直無法拒絕的身份。
諫議大夫安忍。
這位安忍與班直的父親也是有多年交情,在烈武帝時,兩人甚至一同下過獄,險些一起被烈武帝砍了腦袋。
安忍向來以剛直著稱,官職也因為這個性格而上上下下,最高時曾經(jīng)擔任過九卿之中的少府,最低時曾任掖庭的一位郎官。他對于自己職位的起起伏伏似乎樂此不疲,但又總能夠從執(zhí)政者的怒火中脫身,故此被視為大秦帝國朝廷之中清流的楷模。
所謂“士人楷模安忍之”是也。
“班賢侄,你在長信宮中勸諫之事,老夫聽說過了,做得不錯!”在分賓主落座之后,安忍捋須望向班直,一臉老懷彌暢的模樣:“班公后繼有人,老夫著實歡喜!”
聽他提起自己父親,班直笑著拱手致謝。
“如今朝堂之上,正人稀疏,奸佞橫行,趙都護原本是赤誠君子,但群小環(huán)伺,正需要賢侄這樣的人物匡扶輔正,賢侄勉之勉之!”安忍又道。
“不敢,不敢,安公士人楷模,比起我這后生小子,更能當之?!卑嘀边d謝道。
“賢侄,我聽聞有奸賊欲以纂逆之倡而謀進身之階,此為壞世道而敗人心之舉,不可不阻之。今日朝會之上,老夫欲諫言執(zhí)政,誅此等小人,賢侄以為如何?”
班直眉頭頓時挑了挑。
這當然是好事。
但是,班直記得一件事情。
當初他父親與安忍一起下獄,便也是安忍來見他父親,然后兩人與其余數(shù)人一起下獄。只不過班直的父親在獄中呆了足足三年,而安忍則只呆了三個月——此后安忍士人楷模的名聲更響了,而班直的父親呢?
當時與安忍年紀相當、同樣被認為是士林后起之秀的班直之父,在獄中呆了三年,出獄之時,除了自家親人之外,幾乎無人記得了。他白白耽擱了三年,昔日同僚都已經(jīng)是上官,而他卻還苦苦奔走,到老才憑借家族的史家身份,熬到了一個起居郎。
聽起來不錯,起居郎,天子近臣,能夠隨時見到至高無上的皇帝,但那又有什么用,后宮中的內(nèi)監(jiān)們離天子更近,可不都既無權勢又無聲望么?
想到這里,班直肅然起身:“安公行此大事,必為天下景仰,直不才,將稟筆直書,定要讓安公在青史之上留名!”
安忍愕然想望:“呃……賢侄,老夫以為,這等事情,僅憑老夫一人力有未逮,須得群策群力……”
“安公說的是,此事理當群策群力,安公登高一呼,從者必眾。直雖鈍魯,亦當盡綿薄之力,將安公與諸位義士大名事跡,書于史冊之上!”
“呃……哈哈哈,賢侄高義?!卑踩陶A藘上卵劬?,大笑起身,然后慨然道:“既是如此,賢侄且準備朝會之事吧,老夫先去一步。”
“安公好走。”班直將其送到了大門之前。
上了自家的油壁車之后,安忍面上的笑容頓時不見。
他的油壁車中,早有一人,見他情形,訝然問道:“如何?”
“虎父生出犬子,豎子不足以謀!”安忍哼了一聲道。
“他不是在長信宮中敢于直諫么?”油壁車中的那人瞇起眼睛。
“欺世盜名之輩罷了!”安忍不欲多言班直,而是握住油壁車中那人的手,誠懇地道:“不過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宋賢侄,吾老朽矣,天下楷模之任,當由汝繼之?!?p> 被稱為宋賢侄者年紀不過三十余,聞得此語,點了點頭:“當仁不任,安公放心——事不宜遲,安公,我還要去聯(lián)絡別人,無論如何都得阻住彼輩倒行逆施之舉!”
“賢侄辛苦了?!?p> 馬車此時已經(jīng)到了另一處街巷路口,宋賢侄乘著車速稍緩,跳下馬車,回頭揮手示意,待安忍的馬車行遠了之后,他回頭對身邊湊上來的一人道:“速去告訴你家主人,安忍這老兒果然意圖螳臂擋車……”
他稍猶豫了一下,然后又道:“安老匹夫卯時至起居郎班直宅,班直似亦參與此事!”
圣者晨雷
亂的不僅是局勢,亂的更是人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