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與六年級后當上大隊長的威風伴隨著的，是我們的學習越來越緊張，無憂無慮的小學生活似乎結(jié)束了。

　　小升初考試是一個毫不需要解釋的天然霸道理由，被老師、家長拿過來，把我們周末時間、晚上時間、所有時間全擠占了，目標就一個——考出好分數(shù)，上好初中。在家里，爸媽對我的學習明顯上心了很多，天天給我燉豬腦吃，說是以形補形；平時看電視的機會一律被剝奪了，說是影響學習。在學校，我、張妍、顧新恒等十來個學習優(yōu)秀的學生，都被老師圈定，成為周末和晚上放學后要開小灶的種子選手，天天都是做不完的卷子。老師怕晚自修我們回家的安全問題，一般都要求男生護送我們女生到家，而顧新恒回姑姑家剛好要先經(jīng)過我家，護送我順理成章，這讓菲菲特別不滿?？伤皇欠N子選手，不用天天晚自修，再怎么樣，她也不想為了顧新恒，跑去晚自修。

　　梅花香自苦寒來——起碼老師們家長們這么覺得。小升初成績出來，我的成績沒有讓老師們失望，全鎮(zhèn)第一，和鼓山一中一個老師的孩子，成了全校兩個考上縣城最好的中學——高城中學的學生，實現(xiàn)了學校歷史性突破——比上年度考上的多了一名。我們大大的喜訊光榮榜貼在了鎮(zhèn)政府大門前，供來來往往的人們?yōu)g覽。鎮(zhèn)教育部門還特意鳴放了鞭炮，表揚我們倆為鼓山鎮(zhèn)掙了面子。顧新恒、張妍分別以可惜的一分和兩分之差沒有考上縣城中學，只能留在鎮(zhèn)內(nèi)的鼓山一中。張菲菲、周奕民、陳婧還有大多數(shù)同學，如果家里不活動，也都毫無意外要留在了鼓山一中。

　　小學考試結(jié)束沒幾天，顧新恒爸爸就過來接他上廣州了。顧新恒不愿意，想著和我們多玩幾天。按他的計劃，我們準備去爬附近一座大山，據(jù)說是全高城市第二高的高山，站在山頂山能夠把整個鼓山及周邊的城鎮(zhèn)都看在眼底。顧新恒很表示向往?？墒撬职謺r間緊，不由爭辯，就把他帶走了。

　　菲菲也被父母安排了去旅游。出發(fā)前一天，她專門來找了我，穿得花枝招展的。可是她并不開心。他爸爸媽媽又大吵一場，結(jié)果她媽媽一氣之下拖上她去旅游。說是旅游，其實是離家出走。菲菲雖然年紀小，但已經(jīng)懂得大人們的紛爭。

　　只有我考完試之后也沒地方去。只好帶著弟弟回鄉(xiāng)下老家下河捉魚，上山摘野果，天天在村子里東游西逛?？墒鞘罴僬青l(xiāng)下叔叔伯伯農(nóng)忙季節(jié)，我們幫不了他們干活，還給他們添麻煩。沒幾天，爸爸媽媽就不讓我們跑回鄉(xiāng)下老家玩了。

　　暑假漫長，除了幫忙家里做點家務，實在沒什么其他可做的。看到鄰居一位高年級姐姐家里好多書看，興趣上來，只好向她借書看。姐姐向我推薦了她正在追看的瓊瑤、亦舒、三毛寫的書，塞了我一本瓊瑤的《窗外》、亦舒的《朝花夕拾》（以為是魯迅的書）、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我借過來看了幾頁，一下子就迷上了，從此天天埋頭看這些書，天天的心思都是怎么搞到她們的書看。

　　瓊瑤的書，為我打開了一個文學世界。那些飄逸的文字，唯美的愛情，動人的詩詞，是我在語文書里，梁老師的《兒童文學》《少年文藝》書本里，甚至鼓山書攤上那些《小小故事》《故事會》書本里，完全看不到的一種文風。男女主人公說話慢條斯理，談起愛情柔情似水，每個人的愛情都百折千回。小學畢業(yè)的我剛好步入青春期，有時不由心惺搖動。

　　亦舒的言情小說，文筆簡潔精煉，干凈到好像一棵樹沒有多余的枝葉一樣。但行文間又往往見解不凡，一針見血，充滿機鋒。小說都是以女的視角為主，里面的女性形象，外貌出眾，才情奪人，但又講求獨立，堅強，自我意識高漲。她無論何時何地都女性視角的寫作，讓我看到了一個女孩也可以擁有更好的生活和人生。

　　三毛萬水千山走遍，文字平實，精煉，純粹，活得灑脫，自在，愛得直接，熱烈，死得干脆，突然。生活經(jīng)歷帶著神秘的宿命感，文字里也帶著域外風情，遠方神秘感。一個我從來不知道的廣袤的世界向我打開，讓我無限向往。

　　看了瓊瑤，看亦舒，看了亦舒，看三毛；看了三毛，看金庸；看了金庸看古龍、梁羽生。這樣一路看下去，無意間我的生活闖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書籍的世界。夏天酷熱的暑假似乎過得特別快，同學朋友之間的離愁別緒早已忘記了。

　　只有陳婧一直令我掛心。

　　自從六年級，陳婧越發(fā)沉默，除了上課，越發(fā)少見她。她爸爸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她跑醫(yī)院的時間越來越多，遲到成了家常飯，基本沒時間和我玩一起了。我偶爾跑去她家，都只看到家里只有她弟弟。偶爾看到她爸爸，他的目光一如之前的慈祥，可是人卻愈發(fā)消瘦，臉色蠟黃，精神萎靡，對著我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但又一點精神勁都沒有。他再也不像我們低年級時有精力輔導我和陳婧的作業(yè)了。

　　他最終還是沒有熬過這個夏天。暑假還有十來天的時候，在幾乎是茍延殘喘的這幾年后，在幾乎是以醫(yī)院為家的這大半年后，他還是在這個夏天在病榻上撒手人寰。聽說他去世時已經(jīng)瘦得不成人樣，但很平靜很安詳，陳婧和媽媽、弟弟都陪在他身邊。陳爸爸去世后，陳婧家平靜得出奇。既沒有傳出什么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的聲音，也沒有像以前鄰居老爺爺過世后敲鑼打鼓做了三天三夜的齋事，道士們念念有詞，孝子賢孫們聲淚俱下，整個過程時間長、程序多。陳婧家只覺得更加平靜得可怕，每天都大門緊閉，幾乎見不到陳婧和她媽媽、弟弟出入。

　　我媽特意叮囑我：小艾，這段時間你就不要去找陳婧玩了，等過段時間再說。

　　我：為什么。

　　媽：“不為什么，家里有人走了，你小孩過去惹事。反正盡量不要去打擾他們，見到他們也不要亂說話?！?p>　　我：嗯。

　　我放在心里，但也不放在心里。瓊瑤小說里面轟轟烈烈的愛情，男女主人公卿卿我我的甜膩話正飄到我心里，讓我臉紅耳赤呢；要么就是一心想著什么時候能把《天龍八部》看完，好知道喬峰最后的下落；要么就幻想著什么時候可以像三毛一樣，浪跡天涯，走遍萬水千山。只是有時經(jīng)過陳婧家，看著關(guān)閉而沉默的大門，陳婧爸爸默默地陪著我們做作業(yè)的情景好像一下子又在眼前。想想曾經(jīng)這么熟悉的人永遠也見不到了，一股傷感無來由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