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江湖風(fēng)起。謠言，向來傳播得快，何況還有江湖人南北的行走，何況大家都當(dāng)是言之鑿鑿。謠言成了真相之后，便無人再去關(guān)心風(fēng)聲源頭站著誰了。
蕪茗山莊龍吟衛(wèi)下屬的聽風(fēng)者組織，散布于主要郡鎮(zhèn)，收集不利于蕪茗的情報，職責(zé)便是在信息上護衛(wèi)處地偏遠(yuǎn)的蕪茗山莊。
世上無人是神，總有探聽得到的消息，比如那名少林俗家弟子無論同少林哪一位高僧都無瓜葛，比如一批江湖義士不知從哪里得了消息，要攻入蕪茗山莊捉拿南武林昔日盟主唐千友；也有探聽不到的消息，比如那名俗家弟子的蹤跡，比如具體的進(jìn)攻時間。當(dāng)日跟著他的兩名甲組好手在跟出一段路之后，啟動了聽風(fēng)者的追蹤，他們也只是追到了吳國宣州地界。
一入宣州，便消失得沒有一點痕跡。宣州的江湖勢力，除了旋風(fēng)柳家，便是景致更勝實力的桃花淵。聽風(fēng)者的判斷，兩家或許實力雄厚，卻沒有介入的理由。
唐千友將陳懷禮帶回山莊，交鬼仙好生調(diào)養(yǎng)。娑婆湯分筋銼骨，卻也有解不了的世間奇毒。唐千友純陽的真氣源源不斷輸入陳老前輩體內(nèi)，卻如泥牛入海，一絲痕跡皆無。這正是鬼仙和唐千友無暇看顧白綪雪的原因。
后來的事情，雖是蕪茗提高了戒備，卻因終不知對方行動的時間而錯失將之阻在最外圍的時機，白白讓山莊眾人受了驚擾；也正是這點警戒，生出幾分自信，竟放任白綪雪于潛在的危險中脫離山莊房舍。
白綪雪于震驚之中揪住裂如微隙的一個疑點，譬如天水燕武功再是高強，何以避得過聽風(fēng)者和龍吟衛(wèi)。她，有何能耐，來去如一縷風(fēng)。
傅燊微微笑了笑，聲音如常，依然是講故事的平淡，“蕪茗任她來去，除了她果真厲害之外，不過是莊主由著她罷了。只有示弱給對手看，才能松懈他們的警惕，引出背后蟄伏的主謀?！?p> 白綪雪釋然。雖不知他們擔(dān)心的究竟是什么勢力，但似乎也沒有問下去的必要。畢竟，都說了要引，自然他們也是不知道的。她偎在唐千友身旁，想著天水燕所說的“殺父之仇”。
她明澈雙眸仰望著枯槁之態(tài)的骨肉至親，那樣一張可親的和善的，對她十五年關(guān)懷不斷的面容下怎么可能隱藏著兇殘和噬殺。她正因天水燕那一句“殺父之仇”才要來同他親自對質(zhì)，可她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下了肚。
唐千友是她這世上最后的親人，天水燕是誰都尚不清楚，又如何能去質(zhì)問他如何同天水燕結(jié)了仇怨？拋開這層，唐千友如今惹禍上身，著實地讓她心煩。有那么一瞬，想著跑去江湖大喊：不要冤枉我外公！她卻不知，茫茫江湖，哪里能分辨真真假假。
司空云霆坐在圈椅中，側(cè)眼盯著繡了飛鳥花卉的薄絲燈罩，淡淡地藏了心底翻騰的思緒。直待司空朔吩咐白綪雪留下來一敘，摒退其他人后，他才在唐千友的輕扯中醒過神來。
屋外，淡得幾乎嗅不到血腥氣了?？墒撬?，血腥的味道已經(jīng)刻入每一個人的腦中，隨之而出的必是緊張和警覺，甚或還有內(nèi)應(yīng)漸成鼎沸之勢的策應(yīng)。入夜透涼的風(fēng)拂面而過，便格外清醒些。
司空朔透消息向來如此的露一半藏一半。傅燊沒說的另一半，恰是關(guān)鍵。唐千友隱在蕪茗多年，甚少出莊。絕不是他去了歸來谷才被人發(fā)現(xiàn)，而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才以白綪雪和司空云瑾的掌傷調(diào)他去歸來谷。
江湖義士討伐的呼聲不乏有心人的煽動。他不信錦園果真無法將那群人阻在外圍，如同阻住西府的監(jiān)視小隊一般。那處變不驚的靜謐是自信，是試探，是想告訴吳越宮中高高在上緊握王權(quán)的皇帝，是想昭告群龍無首的南武林，縱使蕪茗不爭名利，但絕非弱勢，休想攜兵來襲。另一方面也似乎確定了朝廷和南武林有了某種勾結(jié)，某種默契。
如果說白綪雪還不太知道傅燊口中那幾樁慘案是什么，司空云霆倒是在心中粗粗勾勒了一個設(shè)想。他之前暗夜中見過的被人左右架著的黑影，會不會是同陳懷禮一樣，身中無名奇毒，舉家被人暗算，然后為蕪茗所救？蕪茗為什么要救？江湖太大，自有俠肝義膽者前仆后繼，從不懼怕強權(quán)毒計。他們可以施救，何以用得上蕪茗？
似乎有個聲音立馬在腦海中答道：那是因為唐千友南武林老盟主的擔(dān)當(dāng)和心腸?？墒怯植煌耆?。飄飄搖搖的思緒扯向江湖上相似的血變，婺州蕭家。二十五年前，哦，不，二十六年前的蕭家滅門一案，鬼仙似乎說過，似有余孽。復(fù)仇嗎？
云開月明的醍醐灌頂之悟，讓他的心跳慌亂無依。蕭家，本就是制毒的高手，也有似海的深仇。實力有了，動機有了，可是倘若復(fù)仇，為什么要留這么多將死未死之人？
呼之欲出的真相，因被錦園故弄玄虛的收放而缺乏最有力的佐證。放出的消息不過是為了繃緊大家的神經(jīng)，江湖的風(fēng)雨很快就要以不可擋的銳氣卷至蕪茗了。
廣寒仙的密室中，茶香裊裊。司空朔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袖口環(huán)鑲的金絲在燭光中燦燦流轉(zhuǎn)。他細(xì)細(xì)啄著杯中香茗，似是整個靜謐的室內(nèi)別無他人。隨著一聲衣料的悉簌之音，他抬起頭來，視線落在一幅畫像前呆立的白綪雪。
如他所料，白綪雪盯著那幅畫像很久很久，久到讓人覺得她想一生都同這畫中女子四目相對，朝夕相處，是這畫前的一尊雕像。一聲無意識的嘆息：“所以母親今天才那么生氣。”
司空朔不明所以，喉間應(yīng)了一聲，“嗯？”
白綪雪回過頭來，迎著那熟悉又陌生的面龐，道：“不是我像母親，而是母親像我娘親。她有點生氣。不過即便是我，也覺得母親可憐呢?！甭曇粲鷣碛停剖桥氯桥藢γ娴娜?。
司空朔放下茶，斜靠在椅背上，眼睛微微瞇起，唇角輕揚，道：“你叫她娘親？”
白綪雪點點頭，道：“其實母親很疼我。”回望一眼畫像，眼中起了霧氣，道：“綪雪福薄，無緣得見爹爹和娘親……”
司空朔緩緩起身，踱步站在她身側(cè)，熱烈而痛苦的目光停在畫上，沙啞著嗓音道：“你娘親，女中英雄，不讓須眉。她救了我和云霆一命，于情于理，蕪茗都會護在你的左右?！?p> 白綪雪的眼中燃起期盼，道：“父親，那與吳帝的婚約可不可……”
司空朔寬厚微涼的手掌沉穩(wěn)地搭在她的肩頭，目光篤定而又不忍：“吳帝花琛溫文有禮，外界傳言不真，他會是個好夫君的?！?p> “可是……”
“去看看你外公吧。他在等你?！彼氖峙牧伺陌拙P雪，道：“我一直瞞著你的身世，他也是新近才知道，你別生他的氣。好在他一直待你如一，看來血濃于水，此話不假?！毕肫鹗裁此频?，一提她的衣服，冷冰冰道：“把它換了吧。”
白綪雪施禮退至門口，猶疑一陣終開口問道：“父親，可不可以把娘親的畫像給我？”
司空朔一愣，旋即笑如春風(fēng)，道：“想她了就過來。我怕給了你，你就再不回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