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盤皆大歡喜的棋局生生被逆轉(zhuǎn)攪擾,各人心頭如負千鈞重擔,一一退下,唯余偌大一座雅致的桃夭殿,在明亮燭火中孤芳自賞。
窗外鳥鳴正盛,惹得錦繡擁被中少女蛾眉漾起皺意,她翻了個身,喃喃喚了聲“碧竹”,房中良久沒有動靜,她便攢足了勁又喚了聲,不知怎的牽動她的后頸隱隱作痛。響起碎步奔跑的聲響,還有水聲說話聲,聽得都不是很真切。心頭突然擦過一抹不祥的預感,猛然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模糊人影漸轉(zhuǎn)清晰,驚得她一骨碌坐起來,道:“這是哪里?碧竹呢?”
對面的陌生面孔溫婉一笑,道:“綪雪小姐不記得昨天的事了嗎?”
“昨天?”白綪雪努力尋找腦海中散成片段的回憶。昨天,順利抵達江都城,還在城門處見到了傅燊,再后來,遇到了一隊急著趕路的送親隊伍,再然后的事,便不記得了……她摸了摸隱痛的后頸,瞪大眼睛恍悟道:“你、你們敲暈了我?”
那人連連擺手:“非也非也?!彼砗蟮呐訐渫ü虻?,道:“小奴芳棋和芳琴奉主人之命在此照顧小姐。其余的事,小奴一概不知?!?p> “你主人是誰?”白綪雪急問。
“主人吩咐過,他出現(xiàn)的時候小姐自然知道?!贝鹪挼氖欠计澹麛喔纱?。
“是哥哥嗎?還是父親?傅燊呢?還有碧竹和中三,他們?nèi)四??”白綪雪揭被而起,顧不得趿鞋便沖了出去。
白綪雪心急如焚,沿著曲廊幽徑一路找去,園子雅致,筑景奇巧,但她此刻心慌意亂,只覺滿園空空蕩蕩,靜無人聲。
她之前所存的希冀和僥幸漸漸崩塌,碧竹和廿中三不知所蹤,傅燊此時也不知身在何方,是誰,是誰將她帶來這了無生氣的園子。不會是司空云霆,不會是司空朔了,倘若是他們,那么碧竹定在。芳棋方才說什么?她主人出現(xiàn)的時候自然知道。她難道認得她們的主人嗎?
不,她不會認得的。哪怕是歐陽皓此刻就在眼前,也擋不了她去吳皇宮的決心。她是皇后,她會搜遍吳皇宮每一寸土地和暗室,動用她能動用的力量去尋找她的娘親和爹爹。她腳步慢下來,水汽漫上雙眼,她仰著臉,長風攜著花香拂過,她就停在陽光之下等著眼睛漸漸干涸。淚水消弭,頭痛欲裂。身后芳棋和芳琴垂手而立,既不打擾她,但也沒有離開。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綪雪揉了揉鬢角,緊抿了雙唇繼續(xù)每一處院落每一個房間的搜索??v然最后不得不放棄,也要試盡一切辦法。
重重院落,終有盡頭。在這偌大府院的盡頭,她看見滿亭馥郁開放的蔦蘿,綠意鋪陳,捧出層層疊疊星辰般嫣紅色的花朵。蔦蘿輕巧,花心朦朧,在風中飄蕩。一團晴空藍的衣衫在亭中顯得沉靜而沁涼。白綪雪望著那小女孩古水無波般的靜雅面容,似不沾惹一絲紅塵氣。但這張潔凈面容上如暗夜般幽黑的雙眸卻在見到白綪雪的一剎那,陰寒褪盡,仿佛長久的冬日終于白雪消散,迎來春風拂岸。但也只是一瞬,那小女孩低下頭去,望著手中的一截細草,再也不看她。
白綪雪遲疑著轉(zhuǎn)身,又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兀自捻著那截細草,她濃密細長的睫毛遮住她的神色,怎么也看不清楚。只是她周身與年紀大不相同的清冷像一個個問號,縈蕩在白綪雪的心頭。
白綪雪收回目光,視線及處,陽光明媚。本是一個好春日,本是嶄新的又一天??伤律碓谶@陌生的庭院之中,未知的一切都讓她心涼如水。她艱難地邁出一步,又一步,她的步伐越來越快,每前進一步,決心便更大一些,心中的氣焰也更盛一些。
芳棋和芳琴步步緊隨,幾乎要讓她抑制不住體內(nèi)蓬勃的怒火?!疤茐翩?,吳皇宮?!彼挠媱澅簧钃希^往認識的人和事都被這府院阻隔,她的人生、她的未來,她再也看不清楚。她慌張,她憤怒。她繃緊了神經(jīng),收緊了雙拳,掌心刺痛,提醒她這周遭的一切危險至極。
足跡再一次踏遍這美景如畫的府院??湛杖缫?。白綪雪縱上房頂,卻不想芳棋芳琴二人亦會拳腳功夫,三兩下便攔住她。白綪雪見此愈發(fā)不敢懈怠,使出平生所學掙脫二人合力筑起的防線,跳上房檐,專揀那不平之地奮力疾奔。
陽光普照,青瓦白墻,陰明兩重。她留神腳下,余光里瞥見遠處一片金光浮動,正要調(diào)轉(zhuǎn)方向去看那是不是皇宮所在時,不料腰身一緊,突然向后墜去。她詫異地扭頭看去,慍怒的雙眸悄然褪去火焰,恰似眼前春風細雨般祥和。
對面的這個人,是不知姓名的半個熟人,從武三平手中解過圍,在繡球選婿時搗過亂,牽著她避過危險、游河泛舟的無名男子。藕色蓮紋的衣飾襯得他英姿勃發(fā),無論什么時候見到,他都是這副淡靜且溫和的模樣。陽光從他身側(cè)照過來,將他秀挺的輪廓映得愈發(fā)姿態(tài)出塵。
“好久不見,這次又闖了什么禍?”他笑著問道。
“才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得去皇宮。”探頭見芳棋芳琴未追上來,心里松了口氣。只是這時才留意到她腰上纏了一圈梨色輕紗,另一端攥在笑容和煦的那名男子手中。
男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收回飄紗,眼神里興趣盎然,道:“你想去宮里?做什么?”
白綪雪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該不該信他,但她不想又扯進一個人來,便搖搖頭道:“我其實是去皇宮附近的街市上……我,哦,我和碧竹走失了,之前約好了要去那里買首飾的?!?p> 男子笑得更為燦爛,這種心知肚明的了然和嘲笑,讓白綪雪頭皮微微發(fā)麻。果然,他開口道:“數(shù)月不見,吳國未來的皇后怎么學會信口開河了?”
“你……”白綪雪被他挑釁般死死盯住,仿若明白什么似的睜大了嘴巴,視線艱難地移向他手中那梨色飄紗,那正是不久前她醒來時見到的床帳。她有片刻的眩暈,腦中閃現(xiàn)一個十分可怕的猜想,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凄惶道:“為什么?!”
“為了你,這個理由充分嗎?”男子抬手將那輕紗團做一團,目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這張臉第一次露出害怕的神情。
白綪雪不停地搖頭,道:“我不信!我得回去!你這是欺君大罪,你怎么敢?!”
“怎么,為我著想了?怕我得罪皇上?我……”那個男子淡淡笑著,向前走了幾步。
“不!我要回去!”白綪雪憤然轉(zhuǎn)身。她不知道哪里是皇宮,但是她現(xiàn)在一定要離開這里。
“已經(jīng)晚了。”話語突然變得陰冷,這漫天的日光竟似一下子都黯淡下來?!澳慊厝?,有人就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