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山林,轟的一聲傳出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炸裂的火光沖天驚聳,漫天血色如同噩夢般嗜血了整片天空!
呼嘯咆鳴的火海中,離的影子自烈紅中蹣跚地走了出來,他的懷中抱著曲憶,毫發(fā)未損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身子微微一晃,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到安全的地面。
一滴鮮紅的液體順著手臂滑落在她臉上,他艱難地伸出蒼白的手指,想要拭干凈她臉上的血跡,可是還未等觸碰到就嘔出一口鮮血,濺在泥濘的地面上猩紅了一灘!
被爆傷到的整面后背潰爛可怖,片片皮肉翻出,焦起的邊緣熏黑,在淋漓的鮮血中觸目得令人驚心。
再也無法勉力支撐,他頹軟地栽倒在地,一雙深邃的眼眸映著曲憶的影子,愴然間襲上一層水霧。
記憶中的一幕一幕在眼前循環(huán)往復......
從幼小的曲憶整日坐在曲家堡石階上的等待,到三月里趴在墳上的萬念俱灰。
從小到大,他在她看不見的角落一直注視,刻骨的恨意隨著時間衍化成為不受控制的情感,他拼命想要克制,卻沒有理智地更加淪陷,她說他的感情永遠不可能純粹。
是......
因為連恨,他也從未做到過真正的純粹。
她就像是他命中注定的劫,任他掙扎無用,就算遍體鱗傷,也想緊緊抓住不愿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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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你恨我的報復,我就將這顆心任你蹂躪踐踏,只要你留在我的身邊,好不好......”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幾近耳語。
縱使她怨他恨他厭惡他,他也想要將她留在身邊嗎?
淚水順著淚痣流淌而下,落在冰涼的木枕上。
曲憶的意識逐漸清醒過來,她急切地坐起身子望向四周,才發(fā)現(xiàn)再次回到了縈舞閣。
四周空空蕩蕩,安靜得讓她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她記得那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那片霎時間爆裂的火光,恐懼頓時襲滿心頭。
慌忙支撐起虛弱的身體,她推開房間的門,剛剛邁出去就看見一襲紫衣的芷曼站在外面,急切地走過去,她口中離音未落,芷曼就一巴掌揮上她的臉,狠恨的一聲,甚至驚起了枝頭的雀鳥!
“離?”冷哼一聲,芷曼壓抑著怒火沉聲說道:“你知不知道他為什么叫做離?”
“......”
“他穿白衣是為了替全村死去的人祭奠,他將自己的名字改成離,是因為原本不離的父母被你們曲家堡殘害至死!”
初秋的風襲來,吹進身子冷入骨髓。
幼時的她曾經問過他叫什么名字,那時她不懂,直到現(xiàn)在她才理解他當時眼底涌出的孤寂,以及那句世間之人終要分離的凄涼。
“在地牢中我已經給過你逃走的機會,為什么你還要留在他身邊?你究竟!究竟還想要折磨他到什么時候?!”
“......”
“難道你看不出他眼底的苦痛?感覺不到他心里的悲望?那若無其事微笑背后流的是血!他夜夜站在墳塚前內心沉重又愧疚,如果你真的覺得對不起他,就應該立刻離開他的身邊,永遠不要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我做不到?!?p> 蕭瑟的暮色中,她終于開口,徑自走向曲廊盡頭的那間閣樓。
芷曼盯著她的背影眼眸撕裂,從前的冰冷平靜全部不再:“這樣的你,有什么資格留在他身邊?這樣的你!連死去都不足以贖清罪過,竟然害得他活不長久!”
腳步驀然頓住,她的臉色霎那間慘白如死。
“火器爆裂,毒火攻心,深度灼傷將他的整背焦至潰爛,呼吸困難,藥不下咽,縱使百名名醫(yī)診脈之后都道束手無策!”
“......”
“而這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是因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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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推開虛掩著的房門,房間內側躺在床榻上的離臉色慘白,眉心深皺,額頭滲滿了細細密密的虛汗。
曲憶直直地注視著他,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身上鮮血淋漓的傷口,或深可見骨,或凝結成痂,微弱的燭光映照在他身上,不禁讓她有種錯覺,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將他支離破碎。
“火器爆裂,毒火攻心,深度灼傷將他的整背焦至潰爛,呼吸困難,藥不下咽,縱使百名名醫(yī)診脈之后都道束手無策......”
芷曼的話再次響至耳畔,曲憶的心驟然酸痛到有些抽搐,整面后背雖被白紗布緊緊包裹,可是從紗布的邊緣依稀能夠看見里面灼燒至發(fā)黑的皮膚,輕輕吸進一口氣,空氣中有股決絕的味道緩慢地織成一張網,將她無力跳動的心臟越收越緊!
疼痛,驀然來襲!
剜心裂膽,猶如寸寸皮肉被生生割掉,讓躺在床榻上的離忍不住蹙緊眉頭,他盡力睜開雙眼,望見她時眉宇間的強忍一點一點變得溫柔。
“還好......你沒事。”
一句話,帶著無盡的傷痛撞擊她的心臟,她死死地攥緊身下的衣裙,壓抑著哽咽的聲音苦澀地道出三個字:“我恨你!”
他的神情驀然有些微滯,望著她恍然想到了什么,之后虛弱地揚起嘴角,輕聲道出一句:“有些難看對不對?”
“......”
“不要看了......”
強忍住即將涌出眼眶的淚水,她顫抖地轉過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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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穿過屋前的桃林,拂動葉瓣沙沙作響。
曲憶無力地癱靠在墻壁上,順著壁面緩緩滑落。
離支撐著虛弱的身體從房間內艱難走來,他伸手想要將她拉進屋子,可是她卻下意識的躲閃開。
她抬起頭,有些無助地望向他:“可不可以......不要離開?”
像是陷入絕境一般,她執(zhí)拗地向他索求一絲希望。
“我已經沒有了父母,沒有了蘭兒,不能再沒有你......”
神色一滯,他的眼底霎時間恍若染進一盞濃稠的墨硯,沉得讓人研化不開。
“離......”
“你在這里......”
“......”
“我哪里也不會去?!?p> 桃林的風拂起她的青絲。
這一刻,他的眸色又恢復了往常的深邃,輕輕上揚起發(fā)白的嘴角,他的笑容像泓湖水般漾動人心。
“曲憶?!?p> “......”
“不如,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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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鋪成的小路盡頭蓋著一處僻靜的院落,那是他年少時的家,仇恨開始的地方。
如今,他想要在這里結束。
院內唯一的一棵桃花樹開滿了繁花,曲憶踮起腳尖摘了最新鮮的花瓣,準備學做一盤桃花糕。
她在廚房內忙碌,他就像她從前一樣坐在椅子上靜靜凝望,看著那張清麗的面容被粉面遮住,他站起虛弱的身子,想要走過去擦拭一下她的額頭,卻支撐不住無力的身體險些摔倒。
曲憶連忙將他扶住,那一刻,她眸間有一縷輕淺的悲傷擴散,隨后悄然隱匿進心底。
伸出沾滿面粉的手霍地抹向他的臉,她望著他清俊面龐上印住的雪白掌印,揚起嘴角咯咯笑道:“現(xiàn)在,你跟我一樣了!”
突如其來的舉動使他一怔,他才發(fā)現(xiàn)這句話有些似曾相識。
“就算你沒有胃口,也要嘗一嘗我親手做的桃花糕!”
說著,她走到蒸籠前,從籠中拿出蒸好的糕點,然后伸手遞到他的面前。
熱氣騰騰,是熟悉的甜香。
他拿起一塊放進嘴里,恍然間想起很多年前她將裝滿桃花糕的盒子捧到他面前,告訴他這是她最喜歡的東西。
“曲憶。”
她抬起眼望向他,他卻伸手撫上她的眼睛,遮住了她全部的視線,然后俯身,小心翼翼地吻住了她的唇。
年少那日月色如水,窗外桃花肆無忌憚地盛開,她轉過身對著他微笑,似乎是從那時開始,他就已經喜歡上了這個笑容,時光仿佛在她臉上靜止,開出了花......
眉頭,微微蹙緊。
他不想讓她發(fā)覺哪怕一丁點的異常,他怕她會難過,可是欲蓋彌彰,疼痛再次襲來,他的意識虛彌,視線霎時間一片黑暗,撫著她眼睛的那只手莫名滑落下去,虛軟地栽在她的肩膀上再度陷入昏厥。
曲憶的目光凝視著正前方灰黑色的墻壁,眼睛里忽然閃動起不易人察覺的晶亮。
他的身體愈漸虛弱,臉色愈漸蒼白,意識一次次驟停,驀然昏厥讓人害怕再也無法醒來。
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她伸出沾滿面粉的手牢牢將他摟住,她想緊一點,再緊一點,這一晃涼薄十二年,她真的怕他就這樣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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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破曉,夕陽轉暗。
他昏睡了整整一個晝夜未見清醒。
曲憶蹲坐在冰冷的地上,伸出右手輕輕捋順他額間被虛汗浸濕的發(fā)絲,然后緩緩趴在床邊,靜靜凝望。
燭火搖曳,映照著那張清俊的側臉,縱使在溫暖的燭光中仍舊蒼白到有些可怕。
“明日,你想吃些什么呢?”
她喃喃開口,輕柔的話語中帶著濃重的苦澀:“是清粥小菜?還是魚湯素肉?”
垂下纖長的睫毛,她像是在說給他聽,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做的飯菜一定不合你的胃口。”
昏睡中的離意識逐漸清醒過來,他睜開疲憊的眼睛,無力地揚起嘴角:“這樣的你,好像為丈夫擔心的妻子?!?p> 曲憶抬起眼來,一雙眸子在火光的映照下閃動著光亮:“難道你忘了,我們已經成親許久了?”
“......”
“雙凌會時你掀過我的蓋頭,白節(jié)樓時你強行與我拜了天地,我嫁了你兩次,你竟不記得了?”
他點點頭,一本正經地附和她:“是?!?p> “即使若干年后埋入黃土,我的碑文也會冠上你的姓氏,風曲氏。”
“......”
“好像......還挺好聽的。”
星光暖暖,猶如一場朦朧的織錦夢境。
他凝望著她微微而笑,眼眸涌上一股眷戀,緊接著,逐漸黯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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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間,正濃的秋天都已經過去。
籬笆小院內繁盛過后的桃花樹一夜之間莫名枯死,蕭索的葉瓣殘余,最后一片綠意降在離如雪的白衣上,他閉著雙眼靜靜沉睡,側倚在那里猶如一尊無暇的石刻雕像。
曲憶拿著披風看著樹下的人。
她不記得究竟是多久以前了,那時春日的桃花肆無忌憚地開放,清香飄送風中,綿延千里,而在那如云的花雪之中,他白衣耀眼,盤膝撫琴,琴聲纏綿婉轉,似微風拂過寂靜的湖面,漾出陣陣水波粼粼。
緩緩將披風蓋在他身上,她喚了一聲:“離?!?p> 像是沒有聽見,他仍舊靜靜地睡著,即使在夢中依然不放的桃花銀簪在夕陽的余暉下發(fā)出溫潤的光。
日薄西沉,殘陽如血,空中紅霞漸漸轉暗。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睜開雙眼,無力地攥緊手中銀簪,聲音微弱地道出一句:“我睡了這么久......”
仔細地為他蓋好滑落下來的披風,她喃喃回答:“是啊,你可越來越貪睡了?!?p> 微涼的秋風襲來,拂起他的青絲。
那倦懈的眸子盡力凝望著她良久,良久,之后才輕聲說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只希望你能夠好好的活著......”
眼眶霎時間涌上一抹酸澀,她微微揚起嘴角,淺聲說道:“會的?!?p> 她會讓時間治愈傷痛,沖淡所有的悲傷,至此以后腦海中根深蒂固的,全部都是他的好......
眉宇間的愁緒逐漸舒展,他輕輕勾起泛白的嘴角,抬手眷戀地撫向她的發(fā)。
“明日......”她輕輕吸進一口氣,垂落的眼簾抬起,對著他微笑說道:“我想給你一個驚喜?!?p> 他望著她,有些期待地問她是什么。
她卻刻意說到一半停止,道:“一場華麗而盛大的......”
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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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夜。
一聲突如其來的脆響,打破了這寂寥村莊長久的寧靜。
皎潔的月光透過窗子灑在離清俊而蒼白的臉上,昏睡中的他聽著響動漸漸清醒,慢慢抬起眼簾,伸出修長的手指無力地推開窗子。
隨著吱呀一聲響動,窗外數(shù)枚碩大的煙花赫然映入眼簾,漫天絢爛的火光映得天空亮如白晝,而在這片相繼盛放的煙火之下,曲憶著了一身緋紅的衣裙,輕綰的發(fā)髻間插了一支冰色的桃花銀簪。
夜風浮動,她的緋衣隨之飄起,輕揚的嘴角讓頭頂上的萬千花火頓時失去了一切色彩。
此刻,荒山的最頂端,芷曼拿著火摺再一次點燃了煙火。
“嗖”的一聲響,火花綻放開來,絢麗而耀眼!
未夏站在她身邊,緩緩握住手里已經空了的藥瓶,那精巧的藥瓶瓶口還懸掛著一塊紅布,上面靜然落著四個字——天香豆蔻。
煙火灼灼,金雨般傾瀉。
籬笆小院內一紅一白兩個身影相倚著木門,離微仰著清俊而蒼白的臉龐,靜靜地看著煙火,凝望的目光仿佛傾盡了一生一世。
浮生流離,十二年恩怨舊事,攢眉千度,十二年執(zhí)念相思,到頭來,始終不過一個她。
火樹銀花,妖嬈怒放,盛大過后轉為星火余留墜落。
她側過頭,輕輕望向他,那微仰的側臉在煙火映照下格外好看,淺淺地揚起嘴角,她抬起頭再次望向璀璨的夜空,斑斕而絢爛,燃盡過后又怒放,此起彼伏。
看著漫天瑰麗,他的神色逐漸變得委頓,像是有些倦了,他將頭靠向她的肩膀,好看的眼里有光慢慢黯淡下去......
曲憶輕輕握住他的手,一瞬間,竟覺得涼入心底,刺骨的寒意如同冬雪般埋沒了周遭的一切響動。
“離?!?p> 她喃喃輕喚,甚至不確定他是否聽見。
恍惚中,他應了一聲。
夜風襲來,拂起她額間的發(fā),她很想握緊他冰冷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替他取暖。
可是靜了良久,良久之后她卻緩緩松開,揚起嘴角輕聲問出一句:“如果有來生,你想要做什么呢?”
如果有來生......
他的呼吸越來越輕,模糊視線中一抹紅色隨著桃香飄搖而起......
“如果再次見到大哥哥,憶兒一定要把最喜歡的桃花糕分給大哥哥吃!”
忽然憶出第一次分別時的場景,他微弱地揚起嘴角,喃喃說道:“如果有來世......”
“......”
“我希望你我擦肩而過......卻互不相......識......”
煙火如星光瀑布,轉而暗淡稀疏地竄向四周,消失落幕。
曲憶靜靜凝望著驟然寂靜下來夜空,眼中忽有光在盈盈閃爍。
“互不......相識?”
似還有未盡之意,欲言,卻消逝在唇間。
意識逐漸稀薄,呼吸逐漸微弱,他的手自她掌心緩緩滑落......
有淚落下,無人發(fā)覺。
若有來世......
他想還給她一段沒有他的平凡歲月......
再無至生悱惻......
干凈的不染一粒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