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歡這里的，我總要帶他回家的，回去寒山，讓他安安靜靜的呆在自己喜歡的地方。
不顧將士勸阻，不顧路途迢遞不顧他曾言，若自己去了，便燒成灰，隨意撒了便是，人死燈滅那還有那些講究。
她不愿他一世坎坷苦辛，最后卻什么都沒有，她不愿日后再見不到他，一點(diǎn)念想都留不下。
他向來講究的多，生前半世皆受劍魄寒氣煎熬，若是死后被煙熏火燎，她怎能忍心？
南熏將寒江的鎧甲兵刃留下，葬入皇帝下令所鑄陵墓。
帶了一副棺木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回去，姑蘇城外寒山居后，他是喜歡安靜的，看著這片山水，不受煩擾。
有山中人砍樹作歌，“我看紅塵多嬌，我看江山如畫。我看名將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我看自古英雄，總被雨打風(fēng)吹散。”
一時間淚如雨下，總也止不住，怪道曾聽人說有哭瞎眼睛的。
他說不喜歡她哭，她也不想哭，可是眼淚就像失去了控制，不聽她的，獨(dú)自流個不停。
那時候，南疆懾服括土千里，九黎內(nèi)遷，北狄萬里疆土入成國，赫連王已帶北狄太后，昔日成國昌平公主前來大成境內(nèi)定居。
天下承平盛世將起，可那個人總是不在了。
記得當(dāng)年樊盈岫出嫁之時曾與蘇伊人調(diào)侃南熏思慕寒江，一眼成劫，十年執(zhí)念，可曾生悔？
南熏恍然當(dāng)年初見情景，她帶著才四歲的南熙被一路追殺，跌落橋頭，近乎絕路。
有個呆子跳將出來，卻只會叫著，“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豈可欺凌兩個弱女稚童，”還躲閃著，直道，“再不停手，某就不客氣啦！”
那群殺手卻不會留情，只把刀劍砍來，南熏只拼死蓄力一搏，攔下殺招，卻因躲避當(dāng)面一擊，反被打落橋頭。
那時楊柳青青浮動河岸，飛鳥鳴啾，天藍(lán)如碧，她好似許久都沒有注意到，春日的風(fēng)色，她想，就這么結(jié)束了嗎？
合族皆沒，血海深仇，縱死不甘，我必化厲鬼討盡血債，只是可憐了弟弟年幼，不曾過兩天平安日子，便只能隨我這無用的姐姐枉死了。
那呆子傻傻爬到橋欄上，不顧身后刀劍要來拉她，只是這些都來不及了。
那殺手尚不放心，擲出手中刀兵直對她姐弟飛射而來，不甘，她實(shí)在不甘，被縛胸前的弟弟咬著唇不敢出聲，淚水滑落，流到胸前。
這是兩年逃亡中養(yǎng)成習(xí)慣，讓嬌慣任性的弟弟受驚受傷都不能發(fā)出聲響。
她想翻身，起碼不能讓弟弟在她先傷先死。當(dāng)下思緒萬千，卻只一念之間。
許是在她最為絕望的時候，那個人踏水凌波，若神仙中人，伸手摟住了她。
將她姐弟兩人帶回小橋上，順便將為了救她險些自己掉落橋下的呆瓜陌樓給拉了回去。
然后他劍若游龍，浮光掠影，不過一時回轉(zhuǎn)翩飛，便斬殺了那些殺手。
那時候的他沖雅卓犖，湮去萬丈紅塵，遺世而立，只一眼便傾盡此生思慕。
南熏思緒間緩緩道，“覆眼紅塵，三千繁華，入目只此一人?！睆拇顺藦?fù)仇，弟弟，這便是她唯一執(zhí)念，無所謂悔與不悔。
她曾兩度尋郎，最終是失去了他。她踏遍天下，尋他的足跡，期盼著能再看到他，畢竟他曾兩度死生，都撐過來了，她怎么都不愿面對，再尋不見他的事實(shí)。
時隔二十年后，她重新踏上那座橋，亦如初見，又是春色明媚，往來行人，卻再見不到他。
原來，他真的不在了。
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她神思不屬，不知怎的回轉(zhuǎn)寒山，聽聞?wù)f書人講，弟弟南熙又揮兵橫掃西域三十六國，開疆拓土三千里。
她聽聞皇帝，皇后，太后，太子親去寒江陵前祭拜，悲痛欲絕，將寒江追封定王。
人死了，追封再怎么豐厚又有什么用？收買人心嗎？
這當(dāng)真是可笑的，當(dāng)年寒江就是被那個女人所害，才會半世皆為寒氣磋磨，生不如死。
那個女人假惺惺的流幾滴眼淚，轉(zhuǎn)身不就跟別人了，為夫厭棄，又要回頭找寒江訴苦，如此反復(fù)無常，左右逢迎。
此等心狠手辣毒婦何以得善終？害了別人，做盡了惡事，卻可端享榮華富貴。
是不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她走著他昔日走過的路，帶著有他的記憶，見姑蘇上元燈會如晝，有情人雙雙對對，與這世間萬水千山踏遍，卻再不見他蹤跡。
有人燈會上求得佳偶，將攤位讓的花燈都贈予往來行人，讓所有人都分享歡喜。南熏無意識的經(jīng)過，也得了一盞，是最后一盞，連攤位都不顧了。
她想起他們也一同賞過花燈，看著別人都?xì)g欣喜慶，河道里的水流里，滿是飄搖不定的祈愿燈。
想起曾經(jīng)他為她點(diǎn)燃一路花燈，為她放天燈。如今卻是再不能陪在他身邊，只剩她一人悲歡。
一時間悲從心起，淚如泉涌，靠在一雙有情人丟棄的攤位，長歌一曲肝腸寸斷。
上元繁華夜如晝，龍君遷來水晶殿。祈愿花燈遂水流，九霄星漢落塵寰。
歲歲年年有此夜，朝朝暮暮空余憾。踏盡千山人未還，望斷天涯終不見。
大好日子，街頭人聽了皆感凄涼酸楚，紛紛望去，只見一人踉踉蹌蹌遠(yuǎn)去，深感癲狂。
她聽聞古烈邀了當(dāng)年一同作戰(zhàn)的大和尚遷寺立廟寒山，更名寒山寺，收養(yǎng)孤兒傷殘，香火鼎盛。
她聽聞董恪平定南疆，鎮(zhèn)壓江南嶺南半壁河山，治戎理民，經(jīng)濟(jì)治世，浩學(xué)清德，傳道流澤，成就大儒，萬人敬仰。
她聽聞江湖子弟競?cè)胫v武堂從軍，或行俠仗義，懲戒敗類，各派和諧，百花齊放。
也聽聞，民間《寒靖武》，《定公傳》，《定王書》爭相傳誦，定王力挽狂瀾，平疆定國……
只是他真的不在了！
她從未如此清晰的認(rèn)知到，她躺到寒江墓前她親手刻的石碑上，如此靠近那個人。
取出那些為他釀的酒，灑落墓前，獨(dú)自流淚飲下，只作共飲。
那時他說待來年，秋露白出窖，你我同飲酒賞寒山蒼翠，飛瀑流泉，可他再回不來了。
她悔了，不該放了樊盈岫跟蕭繹入陣，他就不會被人說動，遠(yuǎn)赴隴右，從此再沒有回來。
她去尋他，想了許久的借口，去為他送一壺新釀的好酒，穿什么衣裙？帶什么首飾？梳什么發(fā)髻？化什么妝容？這這都讓她輾轉(zhuǎn)反側(cè)日夜思慮。
卻因半途上被潰散狄兵為禍的百姓感動，結(jié)眾抗敵，耽誤了些時候，此后再見已是經(jīng)年，重逢亦是永訣。
她總想著他們都還有時間，很長的時間，她放不下那些誠摯的眼神，全心依賴她的百姓。
他總為大局，為戰(zhàn)事，為天下，付諸所有，乃至性命。
九華初見傾心與，迷了心，惑了神。她在他身后，輾轉(zhuǎn)十載方得他回應(yīng)。
可一念之間，家國大義，他出山，彼時山河動蕩，他難辭蕭都督臨終托付，生離數(shù)載，戎馬倥傯。
他無奈應(yīng)許蕭都督，還大成盛世江山，承君此諾，死生不悔。
往來朝堂江湖，奔波塞外帝都，踏遍千山萬水，歷盡機(jī)謀險惡，到底中了算計(jì)，付諸了性命。
她眼睜睜看著他耗竭生機(jī)，握住她的手，對她道，此生天下不負(fù)，唯負(fù)于卿。
那年二人相約，待驅(qū)逐韃虜，平靖山河，于寒山相聚，從此不問世事，相偕白首。
可這一切都不在能夠，南熙與越曦兩人帶著孩子前來，與她講山河壯麗，人世滄桑，希望她能以享天倫，忘卻悲痛，把握眼前。
她不忍親人憂心，強(qiáng)作笑顏，不愿與其深談，帶了不知世事的侄兒南琛下山去了那座寒山酒肆散心。
那酒肆早是裝飾一新，不復(fù)當(dāng)年陳舊，除了那面招牌，少了一筆的酒字。
往來行人集聚，此地早成了城鎮(zhèn)，許多住戶行商，生機(jī)勃然，儼然繁華勝地。
有說書人正講當(dāng)年寒江平狄舊事，引來酒客喝彩追問，那說書人自稱曾在寒帥麾下聽遣，講的真?zhèn)€慷慨激昂，引人如臨其境。
南琛一見便要帶姑母令轉(zhuǎn)去向，被南熏止了，姑侄二人自尋了空位坐下，招呼小二上了小菜。
那說書的卻把寒江說成了仙神手段，穩(wěn)坐中軍帳不出，便運(yùn)籌帷幄決勝于千里，引得南琛好奇，欲言又止。
南琛爹娘皆在軍中，自知軍事艱難繁復(fù)，豈是說書人一言而論。
一旦提及寒帥，便生長吁短嘆，如今有這知曉當(dāng)年事的人在，自是好奇的，只是姑母情狀實(shí)在奇怪，他也不敢輕言。
南熏恍惚間道，哪有說的那么好，若生如此，他又怎會殞命北狄末役？
言語間已是心痛如絞，飲下杯中酒，頹然出去酒肆大門，聽得一個熟悉聲音，回首，正是古烈教訓(xùn)淘氣的兒子，身畔是他的表姐妻子說著好話，偏袒兒子。
他們都很好，這盛世江山亦如故再不需他，損心耗神，披肝瀝血，可只有他不在了。
那時他說待來年，再來品你手藝，看是秋露白清冽，還是竹葉青醇香。
可是，當(dāng)下年年她都有釀制秋露白，竹葉青，卻再沒有他來品。
她答應(yīng)了南熙，日后要好好的，她答應(yīng)了陌樓，不再眷戀過往……
可卻也當(dāng)真做不到，南琛追到她身后呼喚，她置若罔聞，恍恍惚惚回去了那寒山舊居。
那里應(yīng)是有人照看打理的，雖是陳舊，不曾蓬亂。
她挖出了當(dāng)年埋下的秋露白，跌跌撞撞到了那墓前，靠著無字墓碑，和淚同飲。
窖藏十余載，果然好酒，只她卻越飲越清醒。她猶記得寒江臨去時候，托付她“勿念我這無信荒鬼，可與陌樓相偕終老”。
待陌樓與南熙一家三口趕來時候，只見南熏已是，滿頭青絲化霜白，猶自獨(dú)守枯冢前。念念不忘舊時光，誰知鐘情此生憾。
四人俱不敢語，只見南熏削下一截白發(fā)，埋下墓前，亦如這段無望的癡戀。
癡癡呆呆了許久，你怎能如此狠心，早在當(dāng)年便已將她托付他人？
陌樓上前扶住神思無屬的南熏，聽她念“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p> 不勝凄苦悲涼，只在寒江墓前也說不出來甚么。
這么多年，該說的話，不該的說的，明示暗示，早已說盡了，只看聽得人能否聽到心里去？
寒山舊居漸遠(yuǎn)，那處已入寒山寺外漫長臺階，滿是楊柳依依，桃花爛漫。正是最好的時節(jié)，便如年少時候。
寺門口善男信女往來，求平安長壽，福祿安康，財(cái)運(yùn)姻緣，熱鬧煩擾，早已不是當(dāng)年無人問津的荒野寒山了。
良久未言，兩人到了一處僻靜之地，駐足一處山野荒嶺，一片叢生雜樹，荒草彌漫。
“你為何還要跟著我？我給不了你要的，”南熏神思縹緲心若死灰道，“我此生無法忘懷的始終是他。你自可另選良媛淑女，何必將心思年華都浪費(fèi)了？”
“他亦是我知交，我亦不愿他被人遺忘，了無痕跡，這與我傾心于你，無關(guān)?！蹦皹浅聊涕_口，終于鼓足勇氣，將心中話說出，“我只想在你身后守護(hù)你，在你疲累脆弱，想要轉(zhuǎn)身的時候，給你依靠，一直都是。這是我的事，與人無尤?！?p> “我之生平謂有三大憾事，當(dāng)年，因?yàn)檠┢潜?，樂堯君傾身喪雪涯，此為一憾；可還是來不及救寒江，令他英年早逝，此為二憾；而你抱憾此生，難忘逝者，郁郁寡歡，當(dāng)為此生至憾。若生離你而去，可謂死不瞑目，所以，不要趕我走，可以嗎？”
“其實(shí)當(dāng)年，寒江臨終時曾托你我終身，只我不愿…”驀聽南熏此語，陌樓神色一緊，終是不動聲色。
“他總是什么都安排好了，卻沒想過我意愿，我有恨有怨，亦不愿從之，”南熏苦笑，顯得格外疲累道，“你便不悔？”
陌樓癡癡凝望著南熏，欲言，卻被南熏打斷，“我悔過，很多次，我傾心慕戀之人，十載追逐，三載生離，最后卻一別成永。
我付出，我追逐，就是為了回報，為了他能與我白頭到老，可一朝死別，我卻要更久的時光來遺忘。
只是我累了，累到無力繼續(xù)下去，只是想找個地方依靠停留，你也不在意嗎？”
“我在意，很開心，你能夠想起我，無論是怎樣的緣由？
你說，當(dāng)年九華山下小橋流水，一見寒江傾心?？僧?dāng)年一見傾心的又何止你一人？
你從來不記得那個看你就看呆了的我，也是一見傾心。
只有你苦苦追逐他的腳步，我眼見你失望得意，開懷悲苦，直至今日，方才看到我，方覺此生無憾。”
夕陽下，兩人的手，終于牽到了一起，隱約傳來，“便是我無法忘懷他，也不悔？”
“此生不悔！”陌樓很堅(jiān)定的回應(yīng)。
那時候他們都已經(jīng)不在年輕了，再沒有年少時候的執(zhí)拗與決絕，只因?yàn)樘邸?p> 在很久的后來她有了一個孩子，名喚陌寒山，那是她血脈的延續(xù)，過往的紀(jì)念。
她帶著他的孩子，陌樓，一同前來寒山居拜祭寒江。
不過初初總角的陌寒山純真無邪問她，“阿娘，他是誰？”
“一個很重要的人，不能忘記的人?！彼睦镫[隱一痛，再不似從前，悲痛欲絕，終日生不如死，宛若行尸走肉。
“那孩兒以后要替娘親記住，娘親就不用擔(dān)心會忘記了?！蹦晟倌昂胶苁羌冑|(zhì)，開心的想出了個好主意。
“好，那你以后可要記牢了?！蹦皹悄涎瑫r應(yīng)到，兩人相視一笑。
她想，她以后隨著陌樓行醫(yī)走天下，怕是不能再每年都來看望他，給他送酒喝，便取了地窖里的酒埋到寒江墓前。
日后有暇，再釀了新酒，便把它埋到墓前。當(dāng)年的桃花釀還是埋到了地下，少了一人，她在無法去喝這約好的酒。
她如今年歲漸老，不知還能釀上幾回酒，不知還能來看他幾回，也不知何時想起他來，心才不會再痛？
他與她從相遇到別離，幾經(jīng)離索，從追逐到相許，從生離到死別。
后來他成了她心頭一根刺，一直痛，一直傷，舍不得，放不下，不愿拔出。
那怕拔出便可以好，她也不愿，那樣濃烈的情意，她以為她會至死不變的。
須知當(dāng)初若非他臨終留言，讓她要好好活著，她想她怕不是要隨他而去了。
他們都說，讓她放下，讓她看到外面，不是自己切身之痛，又怎能理解。
她不能忘卻呀！那樣他一個人那樣孤單，那樣寂寞，只要一想起，她便心痛不已。
卻不想如今會沒有那么痛，那么傷，是否有一天，她會把他放下，留下一道疤痕，偶然的想起來，偶然的作痛，漸漸遺忘。
想來這世間最可怕的便逝如流水的時光，將會攜去所有，便如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五蘊(yùn)盛。
這世間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是要錯過，要失去；或有那個給了你最深的痛，最真的情，最初的愛，卻注定不能陪你到最后。
有緣相遇無緣相守，是一場注定的劫難，亦是生平幸事。
這世間能有一人讓你全力以赴的愛過，恨過，痛過，刻骨銘心，求不得。最是無情流年度，但使浮生愛恨倶空，終不悔。
倘若從頭來過，讓她選擇，她還是寧愿去愛去痛一場，只因能夠遇到那個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