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寒江拿了家什圖樣來,與村人吃酒,幾人閑話兩句。
說是好似有北地大戶遷到了姑蘇,攜了許多同族村人,不知北地生了什么事端?
上次大股流民南遷已是二十多年前了,還有許多人家至此落戶,寒江當初便是其中之一。
不想如今又開始了,只是那些離他太過遙遠,那些該是朝堂之上端坐的皇帝權(quán)貴們操心的事。
他寒某人不過一介草民,管不了太多,只是南熏南熙姐弟兩人,行程怕是有些耽誤,思及此處,又不免多番惆悵,無心言語下去,便提前告辭離去。
也忘了要問白掌柜出游生了什么事故,以致提前歸來,如此不快?
去時只聽白掌柜與白家娘子提了句,他義妹妹婿一家拖家?guī)Э谌ネ钡嘏c古烈提親了。
我說怎的近來村中如此清靜,感情兩個刺頭都不在家里!
寒山居里,村人襄助修筑房屋很是熱鬧了一段時日。
不過寒江所修幾間房屋,只是竹木所制,除卻備下材料晾曬耽誤了些時候,修筑之際卻不曾花費多少時間。
還把寒江原來破舊的竹屋給修整了一番,更顯煥然一新,不復當初蕭疏清曠,看上去好一番新氣象。
新房屋修筑好,通風透氣幾日,老村長帶著村人便把家什都送來了。
秋忙收種過后,湊空把寒江山居給修整好,村人都跑去與那一新遷來的大戶人家去做工了。
那家人帶著族人老少親眷的,暫居在城中大戶家中,出了許多銀錢買下大塊的田地荒地,便在寒山十余里的地方,要建一處村落。
知縣大人已是批準了,不止臨近村落里,便是姑蘇城中也有人去了。
村中除了守家的老幼,不見幾個健全的,寒江無趣之下又來與白掌柜閑聊。
不想如今白掌柜也去湊趣,帶了廚子一個子侄輩當幫手,去新建村落幫工做飯。
不然這小店的生意都快養(yǎng)不活自己手下幾個做工的傭錢,一家人都快餓死了。
冷清的酒肆偶然零丁幾個過客,余下兩個廚工小二,閑得直拿根柳枝拍秋蚊子比較高下。
從前一個人在山上也沒覺得十分難熬,也不知怎的近來越發(fā)煩躁。
便連一旁數(shù)地上秋蚊子的小二廚子問他究竟是誰贏?也沒注意到,還連喊了好幾聲,寒江才回頭。
見了桌案地面一片的蚊蟲,有些無語,直搖頭,嘆道,“你們兩個真夠無聊的!你家掌柜的回來看著滿地的尸體,不好好教導你們重新做人,他能跟你們姓了!”
小二跟廚工翻白眼,接連抱怨之前是你說怎么這么多的秋蚊子?
還是你提議比較一番的,而且我們倆本來就跟掌柜一個姓,跟誰姓不都是白,還能變成黑?
“那也沒讓你們兩個來比打蚊子,還在店里擺尸體!你倆把門看成這樣,還有人進來嗎?”寒江嫌棄的跳開,往外走去,只道,“算了,不跟你們這些小孩子計較,不趕緊收拾,等你老叔來收拾你們倆呀?”
中秋佳節(jié),月明千里,整該團圓,白掌柜等人也早早歸來,歇息了一日。
與寒江送些節(jié)禮,見他一人枯坐溪岸垂釣,邀了他同去賞月分餅。
寒江卻道已是夜夜賞明月,今日倍感疲累,便欲早些歇息,謝過了白掌柜好意。
還去挖了兩壇竹葉青,送與白掌柜過節(jié),在白掌柜搖頭晃腦嘆氣時候,趕他下山與家人相聚。
不知何時,竟覺時間難熬,無心深究昔日那些陣法,格物之屬。
無意漫步遠處,不知覺間竟又是到了長河。遠處碼頭繁鬧依舊,進出的旅人貨商,長河水道上往來船只。
旁邊處裹著頭巾的娘子帶著家中兒女一同叫賣自家菱角,蓮子,蓮藕,很是熱心的讓過路的寒江一嘗。
看了看那攤位上干凈整潔的菱角,寒江又無心外物,謝過了那娘子的好意,暗思不如歸去,靜默清心咒,也免秋燥心煩。
已決心歸途卻聽一聲清喚“寒江”,回首望去,正是回去祖地祭拜的南熏。
只覺秋陽明媚,天高氣爽,寒江也不去念甚么清心咒了,忙湊去接下南熏包裹,詢問沿途經(jīng)歷,又擔心南熏旅途勞累,要去旁邊小店歇腳。
全都南熏被攔下,道是坐了許久的船只,正想活動手腳,也沒什么勞累的,回去家中再做歇息。
寒江吹了聲口哨,喚來了流光,把包裹掛到流光背上,又在方才那個帶頭巾娘子那里買了幾個據(jù)說是家中最后一批蓮蓬,被送了一大把的菱角,來送與南熏品嘗。
見時候不早,遠途歸來南熏還要回去整理家中做飯,寒江遞了個蓮蓬與南熏吃蓮子,拉著她同去城中小店用飯。
待回去村中,幫忙清理家中,方想起詢問南熙怎的不見了?沒能同歸是為何事?
南熏瞪了寒江一眼,嗔道,“還不都是你,慫恿小六去治一份家業(yè),好與他說親的!”
“那南熙去干嘛了?越家丫頭與他當真不是耍著玩的?怎么治家業(yè)?”寒江一聽,也有些好奇,雖問道。
“那是你這么想的,常人家跟小六差不多年紀的,成婚生子也不在少數(shù)。今次我們從洛陽去的,那倆人悄悄說了許久的話,還依依不舍的。光這點都比你強多了!”南熏這話讓寒江無語,還嫌棄寒江不如少年男女爽快。
“這小小年紀的,一個兩個都開始知道思慕少艾!那丫頭才多大,我總覺還是當年見著的襁褓嬰兒,如今也會有這種心思了?!焙挥X時光如水,自己好似也老了。
南熏也覺有些不該說的太重,轉(zhuǎn)了話頭,說家中清理很快,讓寒江去門外水塘挖了兩節(jié)蓮藕。
又去鄰家那里拿米糧換了只雞,收拾了家中,備下做晚飯。
南熏講與寒江一行經(jīng)歷,卻說南熙與南熏同去祭拜先人,回程卻逢北狄為禍邊城,忍不住出手相助。
正好有個隴右都尉帶兵巡查救援,南熙被人請去城中酒菜,一番熱血言語,便要去蕩寇平虜保家衛(wèi)國,建功立業(yè)去了。
拉都拉不回來,還交待了阿姐南熏定要江哥去越家說和,日后越曦及笄,定要等他兩年,待他建功立業(yè),也好去說親。
近來南熏歸來,寒江兩人忙著整治家中新居,也不覺無趣。
不過幾日時候,已是收拾停當,兩人親去采買了許多物事。本是想著讓白掌柜做回冰媒,近來無空,都跑去別處忙活了。
兩人雖不太計較甚么往來人情,卻念著同居一村,總得請上一場酒席,也得與幾位交好的友人說一聲,便將婚期訂到了初冬。
那時這新建村落房屋也可修建停當,也可告一段落,也好熱鬧一場。
正是霜凝月中時候,寒江南熏兩人便把這明月當成中秋來賞看了。
晚歸卻逢白掌柜回家,被取笑了一番,道是過兩日忙完了,得趕緊幫兩人把事辦了,也免兩人來回走動不便。
南熏面皮薄,不經(jīng)取笑,關(guān)了門,跑回房間,也不說甚么失禮人前了。
寒江當即要與白掌柜討論人生,比較一番拳腳,惹得白掌柜跳腳告饒,保證日后再不敢取笑兩人,方被放開。
看著寒江遠去的背影,白掌柜暗自思量著,來日兩人成婚,定要好生攪擾一番,好好鬧場洞房,以報今日之仇。
村落里燈火尚明,各家人話語未休,夜空格外明亮的月色清輝淡淡,行走山林道。
山居一片漆黑,寒江心中恬靜,日后他也會有一個家,似他人一般,總會有一盞燈火,等著他。
近來總聽得許多傳言,聽得人心惶惶不安。
據(jù)說北狄那些紅毛綠眼鬼又打過來了。
據(jù)說是皇帝帶著朝中勛貴圍場秋獵時候直接帶兵南侵,兵荒馬亂。
據(jù)說長安城都被圍困了,有好幾個王爺去勤王了。
聽聞了那些紛亂傳言,南熏坐臥不寧,憂心弟弟南熙的安全。都有心去往隴右探望了,好在不多時有托驛站送來的家書,南熏方才放下心來。
信中南熙夸耀自己才俊受軍中都尉看中,成了親兵,還曾隨軍上陣,結(jié)識許多同袍兄弟,一切安好。
據(jù)說那皇帝忽的病重沒了,是以民間禁婚嫁舞樂三月,那時已是年末。是以寒江南熏的事,也就耽誤到那里了。
來回翻看了黃歷,也只有來年才有佳期,因而也只能待來年,再說婚期。
那些時候,南熏總是欲言又止,卻終沒有能說出口。
那時候寒江總很是體貼,從不追問,南熏越發(fā)心煩意亂,不知是還高興還是悲傷,不敢去問他心中究竟有無她?
后來,常言不問世事長居寒山不出的寒江不似此前,為避開左家母女往來不出。
雖是如常應(yīng)付兩句,也不做往來,左沖來過兩次,被寒江漫不在意形態(tài)氣憤,自覺丟了顏面,再不肯來。
可他常坐寒山酒肆一角,聽過往旅人貨商講敘邊關(guān)夷狄不寧,??芨@猖狂,多有死傷,行商不易云云。
雖寒江長做思緒出神,偶然也插話詢問北地形勢,便知他雖怨憤,也還是極在意的,卻再沒有勇氣提起。
南熏大仇得報,本是歡喜,想與寒江講個明白,兩人再無欺瞞,共結(jié)百年之好,可如今再無法說出口。
穆郢這人縱有百般不是,起碼他活著時候,四夷不曾進犯,天下風起云涌,卻也有兩天太平日子。
好歹黔首黎庶能求條生路,如今四夷不靖,不知是要丟下多少性命?
南熏深恨他巧言令色哄騙長姐,在長姐身懷六甲時候,一句謠言便滅其母族,還親手刺死了,懷胎七月的阿姐,心思陰苛狠毒至此。
可從不曾想過會引起戰(zhàn)亂,要害那么多人。以天下境況,若穆郢那狗皇帝活著,或生也不能太平多久,可此事終是因此而起。
因而南熏心中柔腸百結(jié),歸程聞得皇帝崩逝消息,本是暢快,卻因邊關(guān)形勢、寒江心緒,難掩愁腸。
南熏有意避開,借口正好趁機縫制嫁衣,以依舊俗,男女婚前時候,當忌相會。
寒江本不是在意舊俗之人,只是南熏提及,也想鄭重些,畢竟此事急不得。
再加近來心思紛亂,煩憂昔日兄弟安危,待直如父長輩身體,也未曾多想,兩人竟是多日不曾相見。
不時想起近來不多見,從前不等想起,南熏便已出現(xiàn),也有不適。
寒江也偶然路過南熏門前,南熏總做繁忙狀推脫,催促他離去,免為人知曉了調(diào)笑。
追問過幾回,可是有什么心事?總為南熏否認,寒江只以為從來爽利的南熏起了小兒女羞怯心思,未曾多思。
想來年春日便是婚期,到時便有諸般事故心思,南熏也該說了。
日后總能為她解決,遮風避雨,顧她一世安好,把手中放著些零碎飾物玩器的提籃,便離去了。
待寒江方一離去,南熏便開了門,她卻是一直守著門后,直道寒江離去,望著許久寒江的背影。
那時南熏心想,若是他回頭來看一眼,她定會不顧一切,撲到他身前,講明白所有事項,不再如此折磨。
只是那時寒江正要回頭,再看一眼南熏可曾出門,只回了一半。
正好村里去往山中修繕避難所的村人歸來,跑到寒江跟前,說村長爺爺有事要與江哥商議。
鄰家大娘遠遠招呼南熏,說是家中小郎今日捉了魚,送一條,謝她日前救了自家落水的小娘子。
南熏也顧不上癡望,忙收繳了心神,與大娘客氣幾句,還是再大娘堅持下,收了下來。
大娘很是贊了寒江與她天造地設(shè)一雙人,來年好吃他倆喜酒。自家老少齊全,家事和睦,到時該與她做娘家人送嫁全福人。
南熏難免羞澀,卻也利落的應(yīng)下,謝過大娘好意。
鄰家大娘回去,南熏再看去寒江過去方向,兩人早已進了山林道里,已不見了寒江身影。
這世間事總是這么陰錯陽差,有時候錯過一時,便再鼓不起勇氣。
怕失去,不敢失去,不愿失去,最后成了懦弱到自己都痛恨的地步。
月如勾,夜色正濃,遙望去,想及前時兩人同賞明月,意濃情深,依依不舍,如今卻是心思紛亂如麻,便是月色也覺凄清。
待大婚之后,她定當將諸般事故講說明白,再無欺瞞,便是寒江不快,日后天長日久,總也回轉(zhuǎn)心意。
人生凄涼酸楚,唯一的弟弟也從軍遠去,此去天山故里,途經(jīng)長安竟是見著了長姐的骨肉。
方知他多年來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處境堪憂,兩年前為失子的毓貴妃收養(yǎng),才好轉(zhuǎn)了起來。
她曾打過交道,再明白不過的,葛毓此女心思深沉,野心勃勃,端看賢淑可人,暗中卻辣手毒心,與那陰苛狠絕的穆郢整該是一雙人。
蒼天無眼,長安城中大亂一場,這毒婦竟是成了太后,禛兒也不知能應(yīng)對得了嗎?
都說葛毓親生的兒子被人暗害,生死不明,不見尸骨,她卻是不信的。
說不得便是這毒婦自己出了什么心思,如今禛兒得了皇位,只怕是極礙眼的。
前朝有攝政二王,后宮又有葛毓這毒婦,她總不能都把人給毒害了,這還不天下大亂了!
再說別人也不至沒有防備的,還有一個萬分信任的心腹背叛,總能得逞。
也不知寒江究竟會不會下山?
朝堂的事,她不懂,可寒江出身隴右,當真能狠的下心,眼見夷狄叩關(guān)肆虐?
日后寒江愿做什么,她不會阻攔,不愿做什么,她也不會勉強。
若是長安形勢不好,她便求了寒江,兩人一同前去,把禛兒救出,管他皇朝興衰,天下敗亡,又不是自己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