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從姥娘家回來，陽明搶著跟媽媽說了月明戲弄大舅媽的事。媽媽聽后夸月明聰明，在心里卻隱隱擔憂，盤算著下次回娘家要多陪些笑臉了。月明迫不及待地回自己房里去，想看看阿曼達有沒有聯(lián)系自己，她把手機忘家里了。
阿曼達在手機上傳了些聚會的照片給她，看上去場面很熱烈，人也很多。其中一張照片中有個美艷的棕色皮膚的女孩，穿著抹胸，阿曼達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搭在一個黑人男孩的肩上，三人笑得很開心。張月明看著覺得很刺眼，問阿曼達為什么要把手搭在一個女孩的肩膀上，阿曼達不以為然地說“都是朋友，這很正常?！睆堅旅餍睦镉谢?，二人不斷爭辯，吵了起來。
第一次，她覺得自己如此不信任阿曼達。一直以來，張月明總覺得她了解他的一切，今天她才猛然意識到，她了解的只是他告訴她的，至于阿曼達的朋友她認識的寥寥無幾，別人眼里的阿曼達是個什么樣的人，她一無所知。一種劇烈的不安全感籠罩著她，讓她恐懼，讓她憤怒。
“如果阿曼達一直在騙自己怎么辦？”
她記起她看過的一條新聞，一個美國女孩跟一個南非留學生戀愛，還生了孩子，最后發(fā)現(xiàn)那個南非留學生在家鄉(xiāng)早已結(jié)婚了。她不是不擔心，但是又覺得阿曼達不是那樣的人，這么多時間以來的相處、了解，不會都是假的。
她煩躁不安，不再理睬阿曼達，關(guān)上手機。但那張照片的印象太濃烈了，他的手搭在那個美艷女孩的肩膀上。張月明又想起，阿曼達多么愛他的前女友，“也許現(xiàn)在他還是愛前女友更多吧，我算什么呢？”真是越想越委屈，傷心之下她跟阿曼達提出分手。
阿曼達在線，但很久沒回復(fù)她，最后他只問了一句：你是認真的嗎？張月明快速地回復(fù)：是的。阿曼達只簡單地回了一句“OK”，然后下線了。張月明看著他變灰了的頭像，悵然若失。
從傍晚到入睡前的這段時間，對她來說真是折磨，一面覺得阿曼達冷酷無情，自己的心都被傷透了，“既然他都沒挽留，我也沒什么好留戀的了”，一面又不斷回想他們之間甜蜜的往事，不敢相信他真這么狠心拋棄自己。
她躺在床上，一直流淚，眼睛變得紅腫，晚飯時她怕家里人察覺，只匆匆吃了點兒東西，借口太累了便回房休息。她等了好久，阿曼達一直沒上線，她也憋著一直沒主動聯(lián)系他。她在被窩里偷偷抹眼淚，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半夜醒來忍不住又打開手機看，阿曼達還是沒動靜。
長夜漫漫，張月明醒來再想睡過去就難了，萬籟俱寂，她聽得到外屋里父母睡覺的鼾聲。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自己的感情真的跨不過這個年嗎？她想著這小半年以來，阿曼達帶給自己的歡樂和苦惱。前兩天他還說非常想念月明，她放了些書在他宿舍，阿曼達說自己看不懂漢字，但還是會翻那些書來看，輕輕撫摸每頁紙，因為月明曾經(jīng)摸過這些書，他摸著它們就像撫摸著她的手。一想到這兒，她又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一段好好的感情為什么要走到這種地步呢？
她曾設(shè)想二人以后的生活，等他們都畢業(yè)，選一個外國人多一些的城市去工作、安家落戶。阿曼達可以去那些給外國人開設(shè)的醫(yī)院工作，自己可以去當老師，要是當老師不賺錢的話可以先做外貿(mào)，盡管辛苦但掙得多，等過幾年經(jīng)濟條件好了可以再去做老師。她想的那么詳細，那么周到，以至于她把想象當成了現(xiàn)實，她以為只要一天一天過去，這樣的未來會理所當然的到來，忘記了這只是她的想象，只是兩人關(guān)系千萬種可能中的一種。
寒夜如水，阿曼達現(xiàn)在也在睡覺吧，他倒睡得安穩(wěn)，不管自己的死活。張月明自怨自憐著，眼淚濕透枕巾，擦鼻涕的衛(wèi)生紙聚成一小堆，頭昏腦脹，喉嚨中像是有一口痰，渾身發(fā)熱，裹在被子里不斷冒汗。
第二天早晨，她高燒不起。去村里的衛(wèi)生所輸液，陽明坐在床邊上陪著她，月明媽回家忙了。大年三十有很多事情要做，貼春聯(lián)、掛燈籠、煮肉、上供、打掃衛(wèi)生。連醫(yī)生都跑回家忙了，只是隔一會兒來看一眼。
“沒事兒，輸完兩瓶就可以走了”，醫(yī)生穿著平常衣服，衛(wèi)生室前門面向大街，后門就是他家的院子。說是醫(yī)生，其實也算不上正規(guī)的醫(yī)學院畢業(yè)的，醫(yī)生的父親曾經(jīng)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醫(yī)生從小跟著父親學，以后又去進修了一年，在村里順理成章地接替了父親的角色。其實鄉(xiāng)親們也都知道，真有什么大病是不能找他看的，一些頭疼腦熱的小病可以來，大病還是要去縣里的醫(yī)院。反正冬天來他這里看病的，一律被歸為“感冒”，拿藥、打針、輸液，依據(jù)病癥的不同程度給與不同規(guī)格的治療措施。張月明發(fā)高燒，自然要采取最高規(guī)格的治療——輸液。輸完第一瓶，她感覺好了些，輸?shù)诙繒r她偷偷地看手機，終于阿曼達上線跟她說話了。
“急脾氣的朱麗葉，還在生氣嗎？”阿曼達的頭像在閃爍，給她發(fā)過來一個笑臉。
其實張月明心里早后悔了，她覺得自己說的話太嚴重了，脾氣太急了?，F(xiàn)在阿曼達主動跟她說話，她自然高興，回復(fù)到：“急脾氣的朱麗葉在醫(yī)院里，她被慢悠悠的阿曼達氣病了，現(xiàn)在在輸液?！?p> 阿曼達發(fā)過一個震驚的表情，問道：“什么？你生病了？怎么回事？”
張月明看他著急想逗逗他，回復(fù)道：“你傷了我的心，我一直哭，一直哭，結(jié)果發(fā)高燒了?，F(xiàn)在不能動，連給你打字都沒力氣?！?p> 阿曼達趕忙道歉：“對不起，請原諒我，你真不該哭，答應(yīng)我以后不要再哭了，好嗎？”
張月明回復(fù)道：“我哭都是有理由的，要不是你惹我傷心，我怎么會哭呢？”阿曼達回道：“你總是多想，脾氣又壞，根本不容我解釋。”
張月明看了剛想回復(fù)，醫(yī)生走進來看她，她趕快把手機收起來，跟醫(yī)生寒暄了幾句。阿曼達在另一邊見她不回復(fù)，以為她又生氣了，解釋道：“我的朋友都知道你是我的女朋友的，他們很多人見過你，你可能不記得。況且如果我真跟別的女生有什么，為什么還把照片發(fā)給你看？你要相信我，答應(yīng)我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文字后面發(fā)了一連串的吻和紅心。
張月明再看時樂不可支，假裝猶豫道：“我再想想吧，現(xiàn)在我身體不舒服，不想想太多?！?p> 阿曼達馬上回復(fù)道：“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要胡思亂想，現(xiàn)在好好休息吧。你要是再讓自己生病，我一定要懲罰你?！?p> 張月明聽了這話心頭一動，問道：“你怎么懲罰我？”
阿曼達發(fā)來一個壞笑的表情說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p> 張月明還想繼續(xù)跟他說會兒話，但陽明在身邊不方便，再加上她發(fā)燒身體虛弱確實需要休息，便跟阿曼達說：“好吧，那我們一會兒聊，現(xiàn)在我休息一下。”
阿曼達又絮絮叨叨地說了些該注意的事項，張月明見他一反平時的沉默寡言變得嘮叨起來，心里感覺暖暖的，他是真的在乎自己。二人最終結(jié)束了對話，張月明收好手機，笑著進入了夢鄉(xiāng)。
5
陽明陪月明回來的時候，家里大門上已貼好春聯(lián)，爸爸沖她們笑道：“頭年的春聯(lián)太短，今年買的又長，字兒又多。”
月明掃了一眼，無非又是些“財源滾滾”、“福祿雙全”之類的，倒是飯屋門框上貼的春聯(lián)很別致：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月明看著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這兩句，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進了屋，一切都收拾好了，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罩上了床罩。桌子上擺滿祭品，靠墻的茶幾上擺上了月明爺爺?shù)拇笳掌?，茶幾兩?cè)掛了兩串剪好的長紙錢。椅子、圓桌、電視櫥、衣柜都擦得一塵不染，光可鑒人。這樣一來反而有些不習慣，月明想躺下，再休息一會兒，便回了自己的房間。
陽明去飯屋看媽媽煮肉，大鍋里加了三分之一的水，切成方塊的豬肉和大棒骨都放在里面一起煮，花椒大料也準備齊全。陽明和月明都不喜歡吃豬肉，但月明媽煮的肉很有自己的味道，每次出鍋大家都忍不住嘗兩塊。
有的人家已經(jīng)開始拉鞭點炮仗了，聲音此起彼伏，月明聽著睡不著，只好起身。她又拿出手機看，阿曼達不在，她跟他說了些祝福的話下了線。裹著媽媽給她做的棉襖出來，一陣北風吹得她哆嗦了一下，月明媽在飯屋喊道：“快進屋去，快進屋去！這么出來又要發(fā)燒了！”月明知道不聽媽媽的話她會一直念叨下去，只好又進屋來，坐在外屋床上發(fā)呆。去年這個時候是怎么樣的呢？她想不起來了，但明年這個時候再回頭想今年的話，一定會記得清清楚楚。因為有了阿曼達，因為自己生病，總之日子不會像以往那樣不留痕跡地過去。
她看到爺爺?shù)倪z像，爺爺要是活著的話年紀比姥娘還要大，該接近九十了吧。她都不記得爺爺?shù)臉幼?，只仿佛記得一個背影，爺爺走在前面，一只手牽著領(lǐng)頭羊，一只手拖著一簇楊樹枝，身上是黑棉襖黑棉褲，戴著八角帽。月明在后面跟著，那時她還沒上學，天天跟爺爺去放羊，但只記得那一個背影，其余的一切為零。
聽爸爸說爺爺是個泥瓦工，誰家蓋房修屋都會找他，年輕時闖蕩過天津衛(wèi)，在那里打工賣茶水掙錢，靠著微薄的收入爺爺?shù)男值芙忝枚及玖诉^來沒被餓死?，F(xiàn)在在燈光下看他的遺像，干癟的皺紋滿布的瘦臉上只是滄桑，眼神直直望著，有點呆滯。多少年過去了，月明想著往事心中唏噓。
外面的鞭炮聲越來越密集，月明爸爸也把一掛鞭吊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媽媽煮好了肉刷出鍋來，又開始燒水煮餃子。今年月明陽明都沒幫著包餃子，所以餃子很少，只象征性地下了兩盤，很快便出鍋了。餃子一出鍋，月明媽拿了兩個碗，每個碗里裝了五顆水餃，一碗供奉在院子里上供的小桌子上，那是專敬“天地神人”的；一碗端進屋來，供在月明爺爺遺像前，這是專敬“祖宗先輩”的。隨著餃子出鍋，鞭炮也噼里啪啦地響起來，陽明和媽媽在外面捂著耳朵看，月明在屋里看，鞭炮放完紅衣炸了一地，不愧是“滿地紅”。
除夕晚上不只要吃餃子放鞭炮，家里各處的燈也要長夜開著，大門屋門也都要敞開。月明一家的年夜飯簡單溫馨，三盤餃子，一盤切片的煮肉，一條燉魚，一只燉雞，一盤藕合。月明最愛吃媽媽包的餃子，不只是從小培養(yǎng)出了這種口味，還是媽媽包的餃子本來就很好吃，月明越吃越想吃。月明媽在旁邊看著，把手邊那一盤餃子都讓給月明吃，她一下沒動，笑道：“孩子在外邊真是受苦了，慢慢吃吧，吃完飯再包，明天早上還是一頓餃子?！痹旅鞒粤苏P餃子，又吃了幾塊魚，胃里塞得滿滿的感覺要吐出來。她渾身發(fā)燙，唯恐又發(fā)病讓父母擔心，趕快給自己沏了杯茶，把惡心感壓下去，也沒守歲，早早鉆進被窩去。千萬別再生病呀，否則連累大家整個年都過不好。
月明家鄉(xiāng)都是大年初一拜年，各家各戶在初一這天都早早起床，天微亮，大概六點鐘左右，煮好的餃子便已熱騰騰地出鍋來。月明在被窩里出了一身汗，早上醒來感覺頭重腳輕渾身無力，她不想讓媽媽擔心什么都沒說，強撐著吃了幾個餃子便停下筷子。還好拜年只要男孩子和媳婦去，做女兒的是不用去的，月明的父母年紀大了，不用像小輩一樣大清早去拜年，他們只在上午十點左右，去一些血緣親近的長輩家坐坐就好。
月明媽剛把碗筷收拾好，第一撥兒來拜年的人就到了，三個半大小伙兒由一個結(jié)了婚的年輕人領(lǐng)著，進屋先磕頭，對著供奉的桌子磕一個，口中念念有詞：“給我爺爺?！边@說明來的人論輩分也把月明的爺爺叫作爺爺，隨后接著磕兩個頭念到：“給我叔，給我嬸子?！边@指的就是月明的父母了，通常這個時候，月明父母就去拉磕頭的人，客氣道：“不用了，不用了，來抽根煙?！边f上盛著瓜子、糖和煙的盤子，男人一般是擺擺手拒絕的，女人和孩子會抓點瓜子或者剝塊糖來吃。
幾撥兒拜年的人過后，來的是月明的堂兄弟們，月明家沒有男孩，拜年的時候沒人跟著出去，堂兄弟們就代表他們這一大家子，出去給別的族里的人拜年。男孩的用處在這里顯現(xiàn)出來了，每當這個時候連月明自己心里都覺得，要是有個兄弟就好了。
大爺家的兩個兒子和兒媳，二大爺家的祥明哥和他那個還沒辦手續(xù)的二婚媳婦兒，滿滿一屋子人。月明第一次見祥明哥的媳婦兒，打量了她幾眼，雖然剛生了孩子，身條依然纖細，臉上還化了淡妝，抹了紅嘴唇，戴著耳釘。這樣的打扮就算是在農(nóng)村的年輕人中間也不常見。她說話細聲細氣的，仍像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月明家雖然跟她二大爺家有矛盾，但還不至于鬧到明面上來，月明父母熱情地招呼著。總歸是一家人，他們呆的時間要比一般拜年的人長一些，媳婦兒小孩坐滿椅子和床，男人們站著說話。
月明爸爸問月明的那些堂兄們，在哪里干活，工作怎么樣之類的老生常談的問題。一般也問不出所以然來，誰都不想說自己掙錢少工作累，那樣顯得混的差，都找些差不多的話搪塞過去，譬如“干長遠了能拿個四五千”，意思是工作久了能有四五千的工資，現(xiàn)在掙多少等于沒說。尤其是祥明，嘴里更沒有實話，大爺家的兩個堂兄在同一個工廠干活，工作好幾年了，收入不用說也大體知道是個什么情況。祥明一開始也在那家工廠干，天天加班到晚上十點，熬不住，跳槽了。到了別處也是加班，不加班掙得就少。他現(xiàn)在說自己能拿四五千，沒有人相信。別人心里不相信嘴上不會說出來，月明爸爸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這就是他得罪人的原因。
現(xiàn)在他正在問祥明：“你干什么活??？在哪個廠子里能拿四五千??？”
祥明不情愿地說道：“修車廠，拿提成?！?p> 月明爸爸嘴里嘟囔著“修車廠能掙這么多么？”還想繼續(xù)問下去，月明媽在一旁給他使眼色，他假裝沒看到。
祥明看他有譏諷之意，笑道：“叔，你蓋大棚在家里能掙幾個錢??？俺和俺爸爸兩個大勞力忙活，怎么著也比你這一個勞力強啊?！?p> 很明顯是在說他家沒兒子，戳到了月明爸爸的痛處，他正待發(fā)作，月明媽趕緊找話來打斷他們。她問起祥明媳婦幾月生孩子，什么時候回娘家，還打趣祥明，要他多帶些東西見岳父岳母，不可虧待了人家姑娘。接著又夸獎起另外兩個堂兄的小孩子們多健壯多聰明，幾個女人說說笑笑把時間磨過去了。院子里有人嚷嚷著進來，堂兄們看時候也到了，一大伙兒人都走了。
來的人是個滿頭白發(fā)的矮個子男人，他年紀其實跟月明爸爸差不多，但自小少白頭，看上去老相不少。他外號叫“喳喳”，到處愛說話，說不停，聲音還響，“喳喳”跟月明爸爸關(guān)系不錯，兩人算得上老相好，但輩分低太多，他要叫月明“奶奶”。
“喳喳”夸張地跪了下去給供奉著的月明爺爺遺像拜年，給月明父母拜年，正要給月明陽明拜年時，月明父母趕忙拉他起來。雖說他是小輩，但年紀畢竟在這里?！霸边@個人像個老頑童，愛開玩笑，現(xiàn)在他在沖著月明笑道：“俺小奶奶過年怎么樣啊？”
月明知道他的為人，笑道：“挺好的，占軍哥哥家來了嗎？”占軍是“喳喳”的兒子，按輩分月明是占軍的長輩，她稱呼占軍“哥哥”是按年紀。
“喳喳”笑著點點頭：“家來了?！?p> 月明爸爸又老毛病復(fù)發(fā)，問道：“占軍在外邊干么？能掙多少錢?。俊?p> 月明聽了這話，心中暗暗責備父親，不過“喳喳”依然笑容滿面：“掙得不多，就讓他學個技術(shù)，有個一技之長以后也好混碗子飯吃?！?p> 月明媽忙附和道：“是啊，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誰還愿意累死累活地多掙那幾個錢，有門技術(shù)在身上一輩子吃穿不愁還不下大力。”
“喳喳”沖月明豎起大拇指道：“都像你家這樣出個‘女狀元’就好了，考上大學找工作還難嗎？”
月明聽了夸獎心中得意，嘴上謙虛道：“現(xiàn)在大學生就業(yè)也困難啊，占軍哥學門技術(shù)出來，不比上大學差！”
一句話說得“喳喳”心花怒放：“你看你這大學生說話就是不一樣，讓人聽了高興，不跟你爹一樣！”他這樣坦誠說得大家都笑了。
月明媽道：“是啊，只有你這老兄弟不計較他這些，你不知道光他這張嘴得罪了多少人！”接著月明媽添油加醋地說了樹皮被削的事，“喳喳”一邊聽一邊表示驚奇，跟著月明媽一起罵月明二大娘有多奸詐。
月明在一旁聽著，覺得不以為然，一來他們沒證據(jù)證明是二大娘干的，二來月明爸爸確實常讓人難堪，月明媽又到處多嘴多舌恐怕也得罪過人。但在別人面前不好反駁，月明每年在家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一個月，而她父母的一切人際交往事業(yè)家庭，都在這方圓六七里的村子里，這是他們的世界，一切都隨他們吧。月明這樣想著走到自己房間去，大部分拜年的都過去了，她可以去休息一下了。
她這一覺睡過去，醒來時又在村里的衛(wèi)生所。
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月明媽憂慮的眼神，月明媽拿了塊熱的濕毛巾敷在她的額頭上，見她睜開眼說道：“哎吆啊，你終于醒了，可嚇死我們了?！痹旅骺醋约禾稍谛l(wèi)生所瞬間明白了高燒又發(fā)作了，月明爸爸和陽明也湊到前面來問候。
月明媽道：“都這么大了體格還是不壯實，那小的時候一到冬天就輸水，是個感冒頭疼都得發(fā)燒。按理說長長，免疫力大了，不該這么扛不住?。俊痹旅餍闹杏X得愧疚，偏偏趕在這個時候生病，鬧得家里人過不好年，還花錢。
月明爸爸在一旁勸慰道：“誰也不想生病啊？有病就得治啊，拖著拖著更厲害?！?p> “是啊”月明媽道，然后壓低聲音使著眼色說：“他這里給用的藥誰知道管用不管用??？夏天的時候‘喳喳’家的吃壞了肚子，在這里輸了一瓶，回去鬧得更厲害了，到了鎮(zhèn)上的衛(wèi)生所才治好，你說他這藥能沒問題嗎？”
一句話提醒了月明爸爸，他也低聲道：“輸了這瓶看看說，要是再不行不在他這里了，去鎮(zhèn)上！”
月明看一家人都在這里為自己的事操心，便讓父母回去，留陽明在這里就好了，“家里的事別耽誤了，大過年的再來什么人，我們家一個人沒有不太好?！痹旅靼职窒然厝チ耍旅鲖屪艘粫阂沧吡?。
月明翻了個身問道：“現(xiàn)在幾點了？”
陽明看了下墻上的鐘表道：“三點半了?！?p> “哎呀，那我睡了四五個小時了！”
“都生病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嘛，你又不著急干什么?！标柮髡f著，掖了掖月明的被角。
月明笑道：“沒看出來，你還挺會照顧人。”
陽明笑著沒接話，月明看著陽明，她的眼睛和眉毛好像變得比以前細長了，越長越出落成大姑娘了，她會不會也有男朋友了？月明笑著開玩笑：“你在學校，有沒有男朋友？”陽明趕忙搖頭道：“沒有沒有?！?p> 月明看她緊張的樣子，想逗逗她，笑道：“沒事，有男朋友也很正常，你這正是好時候啊，姐姐現(xiàn)在就后悔年輕的時候，像你這樣中學少女時期沒談過戀愛?！?p> 陽明笑道：“姐姐現(xiàn)在也不老啊，中學談戀愛耽誤學習?！?p> 月明聽了這話哈哈笑起來：“是老師說的還是咱爸媽說的？別信那個，學習好不好全憑自己，我中學時很多談戀愛的同學，學習好的大有人在！”
陽明眨著亮晶晶的眼睛問道：“姐，你現(xiàn)在有男朋友了嗎？”月明看著她，凝視了一會兒，陽明舉起手到半空道：“我發(fā)誓絕不跟咱爸媽說，也不跟別人說。”
月明笑道：“這有什么好發(fā)誓的？我有男朋友了，剛在一起沒幾個月?！?p> 陽明聽了這話，頓時來了精神，睜大眼睛湊近月明問道：“真的？是你同學嗎？長什么樣，有沒有照片？我要看看。”
月明看她的樣子天真可愛，摸著她的頭發(fā)道：“沒有照片，跟我不是一個大學的，是個外國人?！?p> 聽她這一說，陽明更好奇了：“外國人？哪國？”
月明輕聲道：“非洲的一個黑人留學生，也不是很黑，比***黑一點吧?！痹旅鞲杏X這句話不是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她的靈魂從身體中飄出來，坐在旁邊審視自己，為什么說他是黑人的時候感覺慚愧和自卑呢？為什么要提到***呢？阿曼達就是阿曼達，他跟***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是他自己，他是個不比任何男生差的男生。如果因為他的膚色是黑的，而讓自己擔心別人對他們的關(guān)系另眼相看，那么自己不也是戴著種族歧視的眼鏡嗎？
月明想到這里，改口道：“沒有什么特別的，跟外國人在一起和跟中國人在一起，除了語言不同，其他都一樣。在我眼里我不覺得他是個外國人?！?p> 陽明道：“是啊，現(xiàn)在跟外國人結(jié)婚很正常啊?！?p> 月明笑道：“離結(jié)婚還很遠。”頓了頓，她又問陽明：“你真的沒有男朋友嗎？跟我說沒事兒?！?p> 這回陽明不那么干脆地否認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還不算。有個男生一直追我，他很高調(diào)，弄得人人都知道，還在我的課桌上插玫瑰花，我不喜歡?！?p> 陽明說不喜歡卻笑了，月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男生嘛，尤其是初中男生是會這樣，這倒沒什么，關(guān)鍵是你喜歡他嗎？他別的方面怎么樣？性格好嗎？跟別人打不打架，欺負同學嗎？”
陽明道：“他學習不好，家里條件挺好的。他跟別人打過架，但那是因為他講義氣，不是欺負人?！?p> 月明點頭道：“我明白了，我上學時也有這種男生。那他肯定為你也打過架咯？”陽明害羞的點了下頭，月明知道，陽明的長相、身材在同學里面肯定算得上出眾，那個男生呢，算是個小富二代吧，講哥們義氣，自然會有一群人圍繞在身邊，他們的愛情故事有點“王子與公主”或“王子與灰姑娘”的意思吧。
陽明看到姐姐一直沖自己微笑，有點發(fā)窘：“我還沒答應(yīng)他呢，姐姐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啊?！?p> 月明鄭重地點頭道：“那肯定?！?p> 陽明問道：“你跟你男朋友怎么樣呢？你們平時用英語溝通？”
月明點頭說“是”，她不知道該怎么談?wù)撟约焊⒙_的關(guān)系，隨即岔開話題道：“你現(xiàn)在談戀愛挺好的，逐漸培養(yǎng)起一種免疫力，等長大了再談，一旦分手也不會痛苦到崩潰。”
陽明道：“不是的，以后或許會有免疫力，但如果現(xiàn)在分手不也會崩潰嗎？”
月明道：“現(xiàn)在畢竟還小，父母天天陪在身邊。”
陽明搖頭道：“不是，如果楊正坤跟我分手我肯定會崩潰，我們都說好以后要結(jié)婚了。”
月明覺得她的話可笑，小兒女的誓言怎么能當真呢？自己中學時談戀愛的一對對，到現(xiàn)在還有誰繼續(xù)在一起呢？但她不想打擊陽明，就算所有的計劃和未來都是夢，他們自己堅信，那么夢和現(xiàn)實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何況屬于未來的夢卻在安慰著現(xiàn)在的他們。
月明累了，倒頭又睡了。在睡夢中她見到了阿曼達，阿曼達說要走，月明攔著他不讓他走。他們還穿著情侶內(nèi)衣，可阿曼達躲著她像躲仇人一樣。是哪里不對勁呢？為什么一定要離開呢？月明怎么講，他都不聽。月明用盡一切手段，甚至跪地苦苦哀求，他還是不聽。真是狠心啊，這么冷酷無情，他決絕地收拾行李，不顧月明的哭喊，把所有的承諾誓言都拋到腦后，把所有的甜言蜜語都遺忘干凈。這究竟是為什么啊，我的愛人？他就不想想他走了之后，她要怎么繼續(xù)活下去嗎？月明哭喊著，像個瘋子一樣撕碎情侶內(nèi)衣，她的心都碎了，生命也隨之飛散了。他甩門而去，把月明震醒。
所幸是一場夢，阿曼達明明跟她在一起，雖然是一場夢，她的眼角真的有淚痕。月明擦干眼睛，不禁后怕，要是阿曼達真的離開自己怎么辦？她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噩夢呢？她仔細想了想，跟阿曼達的關(guān)系很正常很親密，絲毫沒有破碎的征兆。真是杞人憂天，月明心里怪自己。屋內(nèi)空無一人，正納悶陽明去哪里了，她推門進來，后面跟著醫(yī)生。原來月明的藥液要輸完了，陽明去叫醫(yī)生來拔針頭。醫(yī)生處理好，又開了幾種藥，月明問道：“只是感冒發(fā)燒嗎？”醫(yī)生頭也不抬地說：“只是感冒發(fā)燒?！痹旅髌鹕泶┖猛馓?，陽明幫著她裹好圍巾，付了錢，出門而去。
外面下著鵝毛大雪，地面已積了一層，月明道：“一直在屋里，竟不知道外面下了這么大的雪?！标柮髟谂赃叿鲋松钜荒_淺一腳地走著，街上沒有別人，家家戶戶燈火明亮?；氐郊依铮旅鲖屢呀?jīng)燙了個湯婆子放在月明的被窩里，飯菜也都是熱乎乎的，鍋里的水已煮開，面條還沒下進去，只等她們回來。下雪的冬夜喝碗熱氣騰騰爽滑可口的面條，然后鉆進暖烘烘的被窩靜靜看著窗外飄雪，也是人生一大樂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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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拜年，初二往后幾天是走親戚的日子，自然是越重要的親戚越往前排。月明家初二去看望姥娘，初三爸爸去看望舅老爺，初四爸爸帶陽明去看姑媽。因為生病月明今年哪兒也沒去，一個人在家休養(yǎng)，多了很多清閑的時光。
帶回家的書看完了，她一個人無聊時便去院子里走走，不愿出門，對外面一點好奇心也沒有。她一個人在家時會給阿曼達打電話，電話接通又不知道說些什么，每次都是“你最近怎么樣啊”、“吃飯了嗎”、“天冷了注意別感冒”，除了這些老生常談似乎找不出別的東西可說。她想跟他談自己剛看完的書，跟他說里面的故事，談自己的感悟，顯然阿曼達既不能理解也不愿意聽。阿曼達的日子也無聊，月明建議他去做運動，跟朋友出去逛逛，但他只想天天在房間里看電視劇。那些沒完沒了、雙商感人的肥皂劇，月明聽了開頭就知道結(jié)尾，她很難理解為什么阿曼達會浪費這么多時間在這上面。顯然，二人的興趣愛好，品味和思維都不一樣，張月明窺探到這一點覺得灰心，兩人不能說不相愛，但在一起的日子越長不合適的地方顯露的就越多。如果說這些軟性的東西可以磨合，那么更實際更重要的一件事又給兩人的關(guān)系潑了一瓢冷水。
年后的一個下午，月明在自己房間跟阿曼達聊天，談起對未來的規(guī)劃，阿曼達沒有任何表態(tài)。在張月明一再追問之下，他只說了句“未來的事無法預(yù)測”，他目前的計劃只是完成學業(yè)。
“那么之后呢？”月明問道，“你就從來沒想過結(jié)婚，組建家庭嗎？”
阿曼達只淡淡說道：“那還很遙遠，就算想也沒法實現(xiàn)?！?p> 月明聽他這樣說頓時心頭冒火，但還是壓抑住怒氣道：“過完年我22歲了，你26，現(xiàn)在對未來做計劃并不算遙遠。況且有計劃不一定會實現(xiàn)，沒有計劃肯定不會實現(xiàn)的?！?p> 阿曼達說不上什么理由，但仍堅持己見。月明怪他不看重自己，不看重他們之間的感情，又想到他曾有三個前女友，其中一個還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自己卻得不到他任何承諾，心生憤懣。阿曼達知道月明在生氣，卻沒有任何安慰，月明跟他道再見，他爽快地也說了再見。月明看著這種情形，心中冷笑不止。
如果在以前，在她沒談戀愛的時候，她對阿曼達這種男生肯定不屑一顧。他有什么好的呢？身材算是不錯，但長相并不算英俊，思想見地不深刻，能力平庸，還不體貼人，尤其讓月明惱火的一點是要是他做錯事從不坦誠認錯，總有爭辯不完的理由。以前在江都市離得太近，愛得太深，月明的眼睛被遮住了。如今在家里，離得遠了，好像看得也更明白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月明在家呆的時間越長越明白自己要爭氣，要為父母出人頭地，那種努力奮斗的意念強了起來，讓她更看不慣阿曼達懶散無規(guī)劃的人生態(tài)度。
但看明白了又能怎么樣呢？離開他，跟他分手？月明做不到，畢竟還有那么多美好的回憶，自己怎能狠心拋棄他，他并沒有犯原則性的錯誤。她顧念著往日的情意，猶豫不決，也不知道這樣是對是錯，“他就是這樣的人，能有什么辦法呢？愛他不是要接受他的全部嗎？”她拿這樣的理由來安慰自己，決心忍受所有的不快和痛苦，去換與阿曼達在一起的生活。不離開他痛苦，離開他更痛苦，張月明感覺自己成了身陷愛情牢籠的人。
不歡而散后，她試圖賭氣，連著幾天不跟阿曼達聯(lián)系，結(jié)果他既沒有打電話，也沒有發(fā)短信過來。到了第三天張月明忍不住去質(zhì)問他，他有他的理由：“是你不讓我打電話的，怕你家人知道，不是嗎？”“那么怎么也不發(fā)短信呢？”“短信和消息有區(qū)別嗎？你既然看不到我發(fā)給你的消息，那你也不會看到我的短信?！彼@么振振有詞只讓張月明覺得心寒，他沒有錯，自己也沒錯，那么錯的是這段關(guān)系。愛情已經(jīng)不公平了，下不了狠心斬斷會不停的忍受來自以愛情之名的侮辱。
“我到底是怎樣的人??？我的自尊心呢？我的尊嚴呢？我為什么還要搭理他呢？”張月明被這樣的念頭煎熬著，上一刻下決心分手，下一刻又心軟妥協(xié)，不斷糾結(jié)，夜夜難眠，病又犯了。
還是發(fā)高燒，夜里盜汗，月明感覺不妙，起身吃了幾粒退燒藥。她渾身是汗，在黑夜中睜大眼睛，用毅力和憤怒對抗疾病。連著兩次發(fā)燒花了三四百塊錢了，過完年一開春，光大棚就需要三四千塊錢的投資，買肥料、澆地、打農(nóng)藥，哪個不花錢？月明心里對父母感到愧疚，她決心這次說什么也不去衛(wèi)生所了。她不相信感冒發(fā)燒這么難治，沒有著涼，沒有吹風，發(fā)燒怎么就偏偏找上她？心里受折磨難道肉體也要受折磨嗎？因為憤怒，所以勇猛，月明給自己沏了杯熱茶，小口呷著，裹緊被子，保持清醒，誓與病魔斗爭到底，這樣想著胸中竟有了幾分豪情。
她想起自己中學時代背過的“古今成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出自蘇軾的文章，蘇軾，也曾是她的偶像啊。記憶的閘門打開，許多故事傾瀉而出，月明想起古往今來受磨難的人，把自己投射進去，想象著這或許是上天對自己的磨礪。又想起少年時代自己曾是如何躊躇志滿意氣風發(fā)，老師眼里的好學生，同學眼里的好榜樣，對未來充滿希冀，立志要有所成就，做一個有學問的人。跟那時相比，如今的自己是何等淺陋狹隘。她記得那時候，每次她的作文都要貼在教室的墻上做模板展示，英語課上老師偶爾有拿不準的題都要聽聽她的解釋，別的單科優(yōu)秀的學生難免偏科，可她的數(shù)學也很棒，而且她是學理科的。
回想過去，自己曾有著那么明確的目標，那么清晰的價值觀，用“一片向上心”來形容絲毫不為過。為什么一步步被生活所困眼界越來越小了呢？升上大學之后，看到了有些差距不是單純的努力奮斗能彌補的，加上她自尊心強人又敏感，往外的拓展收斂了，不斷往內(nèi)延伸。
她愛好文學，瘋狂地讀小說，一本一本的經(jīng)典英文原著她都啃下去。在同學中算是不起眼的，也沒有了榜樣的壓力，不再事事爭先，變得灑脫隨性起來。到后來不喜歡的課像是經(jīng)濟英語、實用英語之類的她索性逃了，考試總是能應(yīng)付過去的，為什么要花費時間在這么無聊生硬的課上呢？
月明回顧著自己的學生生活，覺得自己要有所改進，寒假回去是大三下學期，考研還是就業(yè)兩條路擺在面前。之前月明想的是一定要就業(yè)，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好，還要為自己和阿曼達打拼出一個家，考研太不現(xiàn)實了?，F(xiàn)在她決心考研，陽明還小暫時花不了多少錢，父母能應(yīng)付過來。最主要的是阿曼達的原因消失了，不用再考慮如何安家奮斗。她喜歡英語，但一時還想不出怎樣運用英語來生活，考上研繼續(xù)把專業(yè)磨練得精一點，同時也能給她一段時間讓她思考未來從事的事業(yè)。況且考個名牌大學的研究生，學歷方面有了保證，工資待遇也不會差，更能幫到家里。越想越覺得考研這條路行得通，她對自己的學習能力還是很自信的，只要好好準備，不怕沒有希望。
想通了以后的路要怎么走，月明覺得豁然開朗，摸摸額頭也退燒了，她開心地想到看來自己還是有幾分毅力的，沒有什么是不可戰(zhàn)勝的。這時大半夜已經(jīng)過去了，月明想睡也睡不著了，她拉開窗簾看窗外，墨藍的天色逐漸亮起來，有公雞在報鳴，新的一天開始了。
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過去的這一夜成為張月明的精神支柱，這一夜她從自身得到力量，自信、勇敢，并不是因為外界的什么東西，而是從自己身上迸發(fā)出來的原始的動力。她會多次回想那個夜晚，既然自己曾是無畏的，曾是自信的，曾是有毅力戰(zhàn)勝一切的，那么生命中最大的那個敵人為什么不能戰(zhàn)勝呢？
7
張月明開學的時間是正月十六，她買了正月十二回江都的票。訂火車票時她還在學校，當時想提早回去跟阿曼達見面，在家這些天又生出了戀家之念，但火車票已取不好更改，只好打點行囊道別。
月明媽包了白菜餡的餃子。過年吃的要么是韭菜雞蛋餡的，要么是韭菜豬肉餡的，月明媽知道月明最愛的是白菜餡的。白菜餡的餃子非常軟和，吃剩下的下頓飯再吃還是口感鮮美，韭菜餡的餃子吃多了燒心，牛肉餡的太硬，月明胃不好不能吃太多肉。月明媽忙前忙后，相比于韭菜餡的餃子，白菜餡的更費功夫，要先把白菜剁成碎餡，然后壓水。白菜陷特別能出水，包餃子前一定要壓水。剁餡、壓水可都是體力活兒，月明媽肘關(guān)節(jié)本就不好，這樣一操勞老毛病又犯了。她忍著沒說，一說的話，月明肯定不讓她干了。女兒一年到頭在家住不了多久，出去吃不好喝不好，在家的時候要好好補補，做些她愛吃的，月明媽想到這里做的更帶勁兒。
月明爸爸一向是不碰家務(wù)的，他道別的方式是跟月明討論未來的規(guī)劃和他認識的月明一些同齡人的現(xiàn)狀。比月明強的，他會說誰誰家的孩子多么爭氣，考上個多么好的大學或者掙多少錢回家；比月明差的，他會說誰誰家的孩子給父母丟了臉，數(shù)落別人的惡劣行徑。月明心里討厭父親，但她自小習慣了父親思維和處世方式，知道他是改不了的了，只有一搭沒一搭地附和過去。
“要是爸爸知道阿曼達的事肯定覺得我給他丟臉吧”她暗暗想到，“阿曼達是個黑人，還是個從非洲來的黑人，這可會大大刺激他的虛榮心，不知道會怎么鬧呢?！边@真是個難題，不過阿曼達并沒說要見她家長，甚至沒計劃要跟她結(jié)婚，不知道對自己來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陽明也露出依依不舍之情，到處跟著月明，總想找些話說。月明帶她在家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我走了以后，你可一定要聽咱媽的話啊”月明道，“做什么事情先想想父母，咱爸爸脾氣不好，咱媽可真是不容易?！?p> 陽明點頭道：“咱媽怕我在學校吃的不好，每星期都烙很多油餅讓我?guī)W校去吃，到星期三再去給我送點吃的?！?p> 月明聽后笑道：“你看，咱媽對你多好！我當時住校的時候就沒享受過這種待遇?！彼D了頓又道：“那個楊正坤，你可別跟他做什么出格的事，現(xiàn)在還是把主要精力放到學習上。學習不好，走不出去，你的人生路不寬闊，眼界也不高，一輩子呆在這里有什么意思?！标柮鼽c點頭沒說話，
月明知道，陽明成績不好心理壓力本來很大了，自己不好再板起臉教訓(xùn)人，隨后緩聲道：“你有什么事情，不好跟父母說的時候就給我打電話，可千萬別憋在心里，碰到什么事拿不定主意要可以來跟我商量一下。你零花錢夠不夠？”
陽明連連點頭道：“夠了夠了，咱媽每月都給我，姐姐你在外面有事也要給家里打電話啊?！?p> 月明笑道：“這個我自然知道。”
她們不知不覺走到村里已經(jīng)停辦了的小學外面，月明就是在這里上的小學，后來學生越來越少她們村的小學停辦了，孩子們都到鎮(zhèn)上去念書。透過鏤空的大鐵門看進去，里面的擺設(shè)都沒變，只是更破落了些。半月形的花壇里長滿雜草，教室門上的油漆黯然斑駁，磚鋪的地面也有幾處毀壞的地方?，F(xiàn)在這里的小學，既是村里信耶穌的老人們聚會的地方，也是一個小養(yǎng)豬場，聚會的地點和養(yǎng)豬場是由相鄰兩間教室改造而來的。
月明覺得好笑，但轉(zhuǎn)念一想，萬物有靈，上帝應(yīng)該不會介意。她還記得，當時同班同學有三十二個，那些同學里陸續(xù)輟學，念到高中的不足十人，上了大學的只有兩個，現(xiàn)在大部分都嫁了人或娶了媳婦，還有的甚至抱上了娃。區(qū)別越來越大，大家都回不去了，不過各自有各自的悲歡喜欣，都在認真活著。
中午吃了頓熱氣騰騰的餃子，休息片刻要啟程了，月明爸爸幫月明帶著行李，送她到村外的馬路上坐公共汽車。臨別之時為一些瑣事忙碌著不覺得什么，上了公共汽車揮手跟爸爸道別的一霎那，月明突然生出許多感傷，這一去要到暑假才回來，父母老了難免有想不開的地方，再跟別人發(fā)生矛盾怎么辦？陽明還這么小，幫不上什么忙。她愁思苦想，眼淚不斷往外流，自己一定要努力，要爭氣，要變得強大起來，這樣才能照顧好父母啊。
坐公共汽車到縣城，再從縣城坐長途汽車到省會城市，接著從省會坐火車到江都，一路要折騰十六七個小時。月明坐在火車上時情緒已平復(fù)，只覺心神澄凈，每回家一次像經(jīng)受一次洗禮，讓她認清楚自己，認清自己想要的。這次也是，她目標明確，意志堅定，肩負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