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
放下手中的筆,顧鈺輕吁一口涼氣,將目光投射向了窗外,只見初春的寒風(fēng)已剪出大片的新綠,搖曳的花枝在窗紙上投下斑駁的剪影,昨日的寒雪簌簌已經(jīng)褪盡,浮華一夢,迎來的新春竟讓人有些恍若隔世般的虛幻。
這是她少時所住的暮煙閣,因著閣中仆婢并不多,所以顯得分外寧靜。
兩個仆婦在院中掃著雪,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婢女正坐在炕上打著絡(luò)子,還有房間里的一位正在架著一只紫砂壺?zé)?,空氣中流淌著一種極淡的茉莉清香,另夾雜著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檀香味。
燒茶的婢子淺笑晏晏,忽而抬起頭來對她一笑,嗔道:“娘子,你這般看著我做什么,莫不是又不識得阿微了!”
阿微!
是了,這是阿微,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貼身婢女,便在她待字閨中的時候,這個婢女就是她唯一信賴的伙伴,從年少時在顧府中的相依為命,到被趕出家族,被賣入崇綺樓,到后來進入桓府,直至最后進宮成為皇后、皇太后,所有發(fā)生在她身上的辛酸榮辱,阿微是唯一的見證,也是她唯一的分享者。
只是與以往顯陽殿里日日陪伴她的阿微不同,眼前的婢子少了幾分艷麗跋扈和張揚,多了幾分稚氣清澈和伶俐。
“瞧,娘子這一覺醒來,竟是有些癡了,我又不是張十二郎,娘子快別看了!”
粉面桃腮的婢子說笑著,連忙端了一杯茶水過來,送到顧鈺面前:“天氣有些寒,娘子又剛落了水,奴這里煮了一些茉莉姜茶,娘子快快喝了,去去體內(nèi)的寒氣?!?p> 顧鈺怔怔的看著她,直到茶水送到手中也渾然不覺,可不過須臾,眼前這張面若桃李的臉頓時花容失色,耳畔響起“砰”的一聲。
“呀!娘子這是怎么了?”妙微驚叫了一聲,又連忙蹲身下去,撿起地上的碎瓷,抬頭看見顧鈺眸中的驚詫以及冷冽之光,忙又道,“對不起,娘子,是奴不小心?!?p> 耳畔的嘰嘰喳喳終于不再虛無縹緲而夢幻,顯得無比的真實,便是那濺在腳上的熱水也是極燙的。
所以,這并不是夢。
她既是晉陵顧氏的十一娘子顧鈺,也是那個臨朝聽制十五年輔佐了六位帝王最后卻被所謂的情郎逼死于顯陽殿中的褚太后。
她更是她,一個根本不屬于這個時代擁有著許多奇怪記憶的靈魂,因為那些奇怪的記憶以及推演能力,她才會被桓澈所利用,改變了原來的歷史,將自己也將桓氏家族推向權(quán)力的顛峰,然而最后,她卻孤獨的從顛峰上殞落。
她死后,桓澈帶著兵馬占據(jù)健康城,先是立了年僅三歲的司馬安為太子,卻又在次年,終于廢帝自立,改年號大亨,建立了以桓氏為姓的桓楚王朝,不過,他在皇位上也沒有得意多久,很快就被以流民帥為主力的北府兵趕下了臺,而他桓澈最后也落得一個眾叛親離兵敗而亡的下場。
這些都是她在夢中所看到的一切,看到他最后的狼狽逃亡,看著他孑然一身,被至親至信的下屬砍下頭顱,便是在夢中,她也笑醒了,直笑到眼中有了淚。
玉面修羅,血洗健康,從來就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看著顧鈺眼神發(fā)愣,甚至漸漸溢滿晶瑩泛出瀲滟之光,婢女也有些錯愕的失了神。
“娘子,你怎么了?可是剛才,又做了噩夢?”她問。
噩夢?不錯,的確是一場噩夢,不過,夢醒了,也就不會再有事了。
她既然又做回了晉陵顧氏的十一娘子顧氏阿鈺,那么這一世,她就要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不尋常之道,所有的過往都將成為她掌中之沙,為她鋪就明天的道路。
一念至此,顧鈺便笑了,她再次打量了一下自己所住的閨閣,并不大,至少與從前所住的顯陽宮相比,這里的陳設(shè)家具還尤顯簡陋寒酸,紅桃木的妝臺上除了一面銅鏡外,擺放著一只小小的妝盒,里面極少數(shù)的雕花玉梳,雀頭珠釵可見。
四壁發(fā)白,只有正對床頭的墻壁中間掛著一幅簡單的字畫,算不得什么名人墨寶,而整個房間里唯兩處可觀的便只有一張?zhí)钇釕曳奂喌暮?,以及床頭的黑漆木桌上正在冒著裊裊輕煙的瑞金香爐。
她所住的環(huán)境并不算好,至少對于有著千頃良田的吳中第一士族來說,她這里只能算是陋室寒愴,也難怪,在這個吳郡第一世家之中,她顧氏阿鈺只不過是一個有點身份的貴妾之女,而且那位生了她的貴妾沈氏與她還并不親近,在這顧府中,好長時間她都見不上沈氏一面,那時有人告訴她,她母親犯了錯,所以被關(guān)了起來,任何人都不得與之相見。再加上嫡母也對她放任不管,所以她像是被忽略了一般被安置在這偏僻的小院子里,靠著沈氏留給她的嫁妝過日子。
但她知道,作為江東之豪的吳興沈氏之女,沈氏的嫁妝遠不止她所看到的那些。
“阿微,你適才跟我說,我與二房的十娘子一同落了水,所以在床上躺了三天。”
顧鈺忽然問,妙微連連點了頭:“是的,娘子這次落水受了寒,暈迷了好幾天呢,娘子還說了好多胡話,可把奴嚇壞了!”
妙微一臉天真的說著,一個圓臉的老嫗從門外走了進來,低聲喝斥道:“阿微,你都在胡說些什么,哪有這般與娘子說話的!”
“娘子才不會責(zé)怪我呢,娘子一直可喜歡我了,娘子,你說是不是?”
妙微一邊笑嘻嘻的說著,一邊雙手挽起顧鈺的胳膊湊到了她面前,可令她想不到的是,以往一直與她嘻笑打鬧直如親姐妹的顧鈺臉色便是一沉。
“我顧鈺什么時候輕賤得連婢女也可以踐踏我的身份了?”
顧鈺的一句話頓時令妙微嚇傻了眼,連忙噗通一聲便跪了下來。
“對不起,娘子,是奴低賤,是奴不好?!闭f著,眼淚幾乎都要掉了下來。
剛進屋子的陳嫗也是一驚,有些愕然的看了看顧鈺。
顧鈺才發(fā)覺因為自己過激的反應(yīng)讓這兩名仆婢起了疑心,又?jǐn)苛藬啃纳瘢嫔D(zhuǎn)緩道:“是我心情不好,不該說這么重的話,阿微,你起來吧!先出去,我有話要與陳嫗說。”
妙微神情惶惶,頭都不敢抬,連忙點頭答了聲是,便起身走了出去,臨出門外的時候,她都一直想不通,適才的那句話她以前也常說,常與娘子毫無顧忌的嘻鬧,可娘子從來都不曾責(zé)怪過她,甚至待她更加親妮如姐妹,而今天的她……怎么會不一樣了呢?
陳嫗也有些奇怪,隨著顧鈺進了內(nèi)室,打下簾子,便垂聲問:“娘子有何事吩咐老奴?”
顧鈺只是靜靜的看著陳嫗發(fā)呆,隨著她的這般盯視,腦海里也出現(xiàn)了一些幻象:血,大片的血,還有撕心裂肺的哭求聲,旋即便是草席一卷,在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血線。
因為她做錯了事,被祖母責(zé)罰,陳嫗為她求了情,所以便被祖母活活的打死,死后也被扔到亂崗廢墟中喂了禿鷹——這便是陳嫗留給她最后的一段回憶影像。
“陳嫗,我記得,你原是阿娘身邊的人,在我很小的時候,阿娘便將你送給了我,你便做了我的乳姆?!鳖欌曇蛔忠痪涞恼f道。
陳嫗的眼眶也不禁一潤,連點頭答道:“是,其實娘子不到一歲的時候,嫗便跟在娘子身邊了,娘子居然……還記得這事?!?p> 那么久遠的事情她當(dāng)然不記得,只是有些事她應(yīng)當(dāng)知道而已,就比如這個前世真心待她的乳姆。
顧鈺笑了笑,便問:“那么今年是咸康……哪一年?”
她能根據(jù)自己的大致年齡推斷出現(xiàn)在是哪幾個年間,但準(zhǔn)確不到哪一年哪一月,便向陳嫗問了出來。
上一世,她錯信了阿微,但這個乳姆的忠心,卻是毋庸置疑的。
陳嫗微微一震,有些心疼的看了顧鈺一眼,答道:“今年是咸康七年,娘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因為這次落水……”
“沒有!”顧鈺打斷,笑吟吟的說道,“嫗請放心,我并無大礙,只是在有些事情上比較犯糊涂記不清,何況當(dāng)今之世,朝代更迭如此頻繁……”
陳嫗這才松了口氣,再一想到娘子平時也是無心無肺的,除了喜好舞刀弄劍,對詩詞經(jīng)文乃至于當(dāng)今時世確實不怎么關(guān)心,偶爾犯一下糊涂也屬正常。
當(dāng)今之世,士人們雖過著縱情高歌、悠然南山下的日子,但卻并不影響門閥世族之間的明爭暗斗,民間流民帥的揭竿起義,再加上皇室衰弱,胡兵屢屢犯境,內(nèi)憂外患,戰(zhàn)亂四起……若非這亂世,若非人人都想控制皇帝行謀圖廢立,沈家也不會……
想到這里,陳嫗心中便有些愴然。
而顧鈺卻心念電轉(zhuǎn),望著屏風(fēng)上的一幅仕女圖怔怔出神,瞳如點漆般的眸子漸漸變得雪亮幽深。
咸康七年!
她竟然重回到了咸康七年!如果說,她少時的記憶里有哪些事情能讓她一輩子也無法忘記,那么當(dāng)屬這咸康七年,這一年離司徒王導(dǎo)去逝已有三年,離成帝駕崩僅只有一年,這一年于她來說便是前世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她的生母沈氏會在這一年病逝,顧家最小的嫡孫會夭折,她會因為“謀害”嫡母腹中胎兒而被趕出家門……
便是這一年,她遇上了他,在他的訓(xùn)練下,她度過了人生中一段最為殘酷卻自認(rèn)為溫馨難忘的歲月,之后她被作為禮物進獻給吳王……直至入宮,從此便與之聯(lián)手對晉室王朝長達十五年的侵淫統(tǒng)冶。
“咸康……七年……”顧鈺再次復(fù)念了一遍,忽地轉(zhuǎn)眸看向了窗外,菱花格的窗外,幾支含苞待放的花蕊斜溢出來,正是春風(fēng)旖旎,桃花始開,幾只雀兒嘰嘰喳喳不知春寒,徘徊于樹巔。
一副生機盎然的畫堂秀色展現(xiàn)于面前。
咸康七年,三月,也就是說離那一日已經(jīng)不遠了!
想到此處,顧鈺的眸子陡亮,這一年,她的確是因為與顧十娘爭吵而雙雙落入了水中,然而卻并不是因為失足或是誰推誰下水,她隱約記得落水后,似有一雙手拼命的拉的她的腳往水底拽,但她卻想不起事情的經(jīng)過,更不記得這個拽她的人是誰。
而她在顧府里所遭遇的所有不幸皆因此事而起……
便在這時,門外忽地傳來一聲叫囂:“十一娘,你給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