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文化橫禍
母親回來的時候,天幕已經沉沉的垂下來,天沿邊際有一條類似紅絲帶的云彩,從蘇家坡的這端掛到了那端,像是新生兒的肚臍帶,繞著蘇家坡這個源頭直直的打轉,可精彩了!可惜當時的鄉(xiāng)親哪里有空閑去欣賞美景,頂多也就是在揚起鋤頭或者卸下肥料的時候瞥見云端一眼,頭腦中想著的,可能是遠方的孩子。
母親提著一個鮮紅色的小提包,走得近了些,父親兩眼放光、腿直立起來了,我當時就站在他的身后,開始他說,“回來了,回來了?!闭f著去挽母親的手,母親害怕的咽了咽,又往后退遠了一些,好像是要在這幽暗的霞光下看清楚眼前的這個人。
一早母親出門的時候還是素面朝天,這會兒,不單容光煥發(fā),連著整身的打扮也是同往日不一樣的,父親挽了母親的手,又來幫母親提那小紅提包,其實門前到家的距離不足五十米,完全沒有這個必要。父親附身去嗅了嗅,他那挨近了,嘴角觸目驚心的傷痕叫人不忍直視。母親閃躲開,“進屋吧?!?p> 父親進屋來,坐在床沿抽起煙來,以前父親是不怎么抽的,偶爾見他一兩次,母親也會解釋給我聽,說父親是因為生意上朋友的往來,應付而已。但在我面前,極少見到他像現在這般一根接一根吸吧這些香煙。母親在一邊問我,“丫頭,水燒好了吧?”
丫頭,母親第一次這樣叫我,讓我有一點不適應,在這蘇家坡,多的是那家那戶的丫頭,這兩個字實在太過常見,錦里也常跟我說起,說她媽媽說女孩子終歸是要嫁出去的,丫頭這一詞之所以讓她心生厭惡,只是每一次聽她媽媽談論起她來,丫頭長,丫頭短,那種感覺像是在說別家女人一樣。
而我此刻卻也覺得,真如錦里所說的那樣,我甚至懷疑母親是否真的在同我搭話。
弱弱的答,“嗯,在鍋里悶著,熱乎?!蹦赣H正拿了一旁的肥皂來卸妝,前面我說過,我家里面有一個小房間,用輕紗隔開了來,那個小房子里放了一張小床,再往過來,就是一張“梳妝臺”,我說這個小桌子是梳妝臺怕嚇壞了你們,因為原本它上頭放著的,就是日常搓澡和洗發(fā)的一些用品,偶爾有一些化妝品,我也只看見一回,第二天便沒了蹤跡。
我家是沒有澡堂的,洗澡的時候用一個偌大的臉盆,盛滿了大概三分之一的水,就一屁股坐在里面搓澡,那洗澡的肥皂便成了母親的鐘愛之物,她卸妝的時候也是拿著她。
這會兒,正抹開了來,她今天的妝相較于往常濃艷了許多,還特別的畫了濃厚的黑眼線和大地色的眼影,我那時候還在想怎么母親眼睛就大了這般多,后來才知道是給雙眼皮貼給頂開了。抹了又沒有卸開,只有眼睛和口紅看到暈染開了來,在小房間幽暗的黃色的燈光下照起來,就像是一個小丑。
“今天怎么了,答個話也這樣不耐煩嗎?”母親站起來,撩開輕紗看著我,她那抹掉一半的妝容此時看得更加清楚了一些,我剛想提醒母親,妝還沒干凈勒!
母親捂住眼睛,“天殺的,激死我了?!痹瓉硎欠试砣肓搜劬?,這會兒正火辣辣的刺激著,母親閉著眼睛回過頭來,又瞇縫起眼睛,“丫頭,你傻站著做什么,快給我打盆清水來。”
我應著跑到后院去打水,水缸剛好沒有水了,我又跑到后院柴房去打了盆水,正跑著回到屋來,就聽見父親的聲音,“妖精,也不知道你在外面做些什么?!?p> “我妖精,你腦子果真是壞了,沒有我,你,你們,我看你們怎么活下去?!?p> “滾。”
母親一下子又溫柔起來,“你腦子有毛病,我可沒有。我不同你吵架。”
母親叫我,“丫頭,死那去了?!?p> 我趕忙拿著盆水跑到母親的面前,她用水潑在臉上,又用手搓搓,卻感覺愈加不舒服起來?!把绢^,飯做好了吧?”
“媽媽放心,好了的。”
“去炒幾個菜吧,后院子里還有幾個紅蘿卜,昨天還有幾兩肉。另外,打幾個雞蛋?!?p> “哦?!蔽覒?,“我得休息下?!闭f罷,母親就躺在了父親的一旁,臉還未洗凈,就沉沉的睡去了。
錦里在家里躺了好些天,我去她小屋里看過,那還是我?guī)啄陙淼谝淮芜M她的臥室,那是一間小屋,在她家的最里處了,往上可以去到她家的天臺上,后頭就是赤裸裸的墳山。
屋里有一扇窗戶,朝著后頭的;墻角的位置放了一些紅薯,大概是蘇媽媽放在此處存著的貨物。
過年時,蘇媽媽會炸許多的年貨,吃起來滋滋作響,我有幸吃過一些。
確實好吃的不行。
后來才知道,這是專門用后頭山上摘下的山茶籽熬制的茶油炸出來的,噴香噴香的。
除此之外,小屋里捯飭著許多的書籍,我一眼看上的是翻到一半的“茶花女”,錦里的床并不大,比平時的床小些,又比學校的床大些。
錦里脊背朝天趴在那一床已墨色被褥上,見我來了,便要下床來。
“心兒,你怎么來了?!?p> “想你了唄。”我顫笑。
“我媽沒有為難你吧?”
“沒,我偷溜進來的,她不在?!蔽覜]有告訴錦里,是蘇錦必偷偷告訴我她傷勢的嚴重性,又巧妙的支開了蘇媽媽。
“你傷哪了?”
錦里聽到這句話,幾乎是哭出來,“屁股,這,還有這?!?p> 我看她指的位置,忍不住逗她,“你媽這是不想讓你到處亂蹦吧?!?p> “誰知道她呢?”
錦里又躺下來,那天下午,我們聊了許多的話,末了又扯到蘇錦必身上,說是定要好好收拾他一番,我聽著也不說話,只是應和著錦里。
心里還在想著她的傷勢。
就聽見蘇爸爸的聲音,“里里,爸爸回來了,嘿,你怎么樣了?”
錦里捂著被子頭歪向一邊,蘇爸爸進來了,“喲,心丫頭也在??!”
蘇爸爸的頭發(fā)看起來比平常要茂密許多,胡渣子也濃厚起來,我看向他的時候,他不安的晃動著腦袋,一雙白晶晶的眼睛似乎在思考著什么,望著小窗戶的后山。
不一會兒,蘇爸爸從隨身的麻布袋里掏了又掏,后來掏出來一塊小小的,形狀頗像小人偶的糖果,雖說小,但在我當時,還沒有見過這么精巧可愛的糖果。
那個小人偶長了兩個山羊角,肚子部位極其大的,也承擔這個糖果三分之二的分量,讓我感到好奇的是,放在這個大個麻布袋里,他是如何保持著整個小人偶的完整的?
蘇爸爸又繼續(xù)掏了掏,掏出來一個小手絲絹,是那種墨綠色的小手絹,上面繡著一些小花朵,別致的小花樣末端有一個偌大的里字。
以前錦里穿著“旗袍漢服”的時候,經常同我說,幻想著有這么一個手絹,可以把它別在自己的“旗袍漢服”右邊盤扣的位置。
“那樣才完美勒!”這句話我那時經常從錦里口中聽到。
末了,他又拿了許多吃的,都是一些小物件兒。
“里里,快瞧。爸爸給你帶了禮物!”
錦里還是捂著被子側身不曾回頭,蘇爸爸看了看錦里,“她媽是不是下手重了些?”
回過頭來看著我,我趕忙搖了搖頭,又想了想,又點點頭。
蘇爸爸長嘆了一聲,俯身吻了吻錦里的額頭,我猜想那會兒錦里還在低燒,因為蘇爸爸用他那布滿老繭粗苯的手,哦,那手已經泛黃泛黑,長長的生皮裂開了翹起來,叫人看了觸目驚心。
但他撫摸錦里的動作卻是極輕的,“你媽確實下手重了,里里,你媽也是為你好,你這脾性,要不改改,日后還不知道要出什么亂蛾子?!?p> “我小時候也挨打,我有七個哥哥,就我最弱小,我挨過的打啊,你連做噩夢都想不到的呢。要是叫你現在見了,也是要掉眼淚的?!?p> “但你不要恨你媽媽,她都是為你好?!?p> ……
蘇爸爸越說越動情,連我在旁邊都被感動了。
錦里側過身來,“爸,我不怪。我知道,我都知道的?!?p> 說著蘇爸爸拉了錦里的手,兩個人抱在了一起。
所謂天災人禍,在蘇家坡這個地方,天災倒是避過去了不少,人禍有時候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我眼前的他,在絮絮叨叨的回憶中,變得高大起來,仿佛可以看到冉冉升起的五星紅旗,從一個亂糟糟不顧體面的農民形象,變成了一個擁有無上精神活力的人——我跟隨著他的思想順流直上。
“吃飯都是生產隊按人頭分的糧食,常年鬧點饑荒,便是飯也沒得吃的,爸爸家里人多,就是不鬧饑荒,也是沒得飯吃的?!?p> “那你們吃什么?”錦里眨巴著大眼睛問。
“吃紅薯絲子,一點點米飯煮稀爛了分著吃,紅薯絲子分到我手上還經常給幾個哥哥搶了去。”
我和錦里傻傻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得木訥著。
蘇爸爸繼續(xù)說,“那時候母親不識字,家里孩子又多,生產隊分的糧食不夠吃,父親就出去倒賣點花椒之類的東西
“奶奶嗎?”錦里抽泣著聲音問道。
“是啊,你奶奶雖不識字,但撫養(yǎng)我們幾個,卻從來都只夸贊我的上進心?!卞\里看著蘇爸爸,她心里這時候肯定挺難過的,我剛來蘇家坡那會兒認識錦里,她就經常給我講她和奶奶的生活趣事,后來有一次,好奇問起起來,才知道,錦里哪里有什么和奶奶的趣事,奶奶去世的時候她不過是不及三歲的娃娃。
錦里說她確實不記得奶奶的模樣了,但是在蘇家坡祠堂里,哦,那時候,錦里一家人還住在大伙兒分的祠堂偏堂小房子里,那個祠堂前面有兩個坑坑洼洼的小池子,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她們家就住在右邊的小屋里,是進祠堂的第一間。
后面就是一座大宅子,據說是以前地主家的府邸,就一直是空置了,那大宅子器宇軒昂,上下有五層樓高,樓層又做了極其精巧的設計,空置多年直至現在也還完整。
只不過我去看到的時候,里面空曠的,只在二層和三層鏤空放了幾座棺材,讓人免不得心生寒意!
錦里記不得奶奶的模樣,但她的記憶中卻有一幕是在這座小屋里的,小時候的錦里也和現在一樣,活潑開朗,在夏天的時候,更是不得了,經常是玩得大汗淋漓,然后跑到奶奶祠堂門前就躺在祠堂正門口的大石頭上睡覺,那里風大。
有時候一睡就是一下午,錦里說有好幾次睡意朦朧中,仿佛被人抱起來,有一個溫暖的臂彎壞繞著她,不時又用那長滿皺紋的臉挨著她,不停的撫摸,嘴里還呢喃著,“唉,怎么和她父親一個德行?!毙褋淼臅r候,錦里都已經在奶奶的床榻上了。
我還在想,蘇爸爸把麻布袋放到一旁去,彎腰的時候右手撐著,“唉,人老人,就不中用了?!?p> “我們讀書啊,哪里有你們現在這么齊全。
......
盡管那時候我也很難判斷蘇爸爸話中的真實度,這個,留給大家去思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