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傳廣正了正帽子,跳上馬車,帶著兩個兒子,一路奔波,坐車騎馬乘船,折騰了近兩個月才到了湖山省順昌府漢南縣。路上衣傳廣問兩個兒子的平生理想。
世琦眨巴眨巴他的大眼睛,把手里的銅煙袋放到一邊,拍了拍袖子上的土,坐正,想了想說:“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p> 父親和世珍聽完,哈哈大笑起來,笑罷,世珍不由將兩手背轉(zhuǎn),摸著辮稍,揚了揚他濃黑的眉毛說:“我的平生理想是‘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fā)’,而后‘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衣傳廣點點頭,說:“照你二人所言,世琦飄逸,世珍老成,此去可功成!”
談起要找伯玉壘,世琦問父親,為什么伯玉壘爺爺自稱歪嘟泥錢。
衣傳廣解釋說,伯玉壘不讓別人坐他家房后的石磨盤,別人才送他這個綽號。這其實是個歇后語,歪嘟泥錢——難轱轆,形容一個人太難斗。聰明如伯玉壘,早就知道自己這個綽號,不但不回避,不厭惡,還經(jīng)常自稱歪嘟泥錢。
世琦恍然大悟,心中暗暗佩服,一個人直視別人的取笑,并以此自嘲,是有多么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多寬容的態(tài)度。
清時的漢南,為九省通衢,南來北往的中心。一到漢南,世琦恍如重回京城,只見到處人煙密集,叫買叫賣,熱鬧嘈雜。
他們先在木器口一家客店落腳,次日一早,到酒槽坊林立的關(guān)帝廟碼頭附近,打聽錢竹坡。
運氣很好,剛問到第一人就問著了,此人正是錢家的伙計,他挑著擔(dān)子要去給人送酒,聽到問自己東家住處,就用手指著不遠(yuǎn)處彩石巷,說一直走到巷子南頭,靠西那家就是。
父子三人走到酒槽坊門口,看到門樓子上掛著大大的匾額,上寫“錢生益”三個大字,門旁斜插一桿酒旗,門口排了長長一隊人,等著打酒。
人群里有個中年男子,尖聲尖氣用滿帶口音的方言說:“據(jù)說,順昌府一百單八縣,縣縣都有土音,只咱漢南縣么得。就算有,也只是巴點巴點?!?p> 這人濃重的口音,使得他剛說的這句話不攻自破,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笑聲。
此人還以為自己說得好,臉上現(xiàn)出洋洋自得的表情。
旁邊一個伙計,笑嘻嘻地招呼路過的人:“這里有米酒、燒酒、葡萄酒。走過路過,不要錯過?!?p> 看到世琦他們就問:“幾位客官,打酒么?”
世琦用袖子掩著嘴,忍者笑,跟著父親徑直走進(jìn)店面。
只見正對門口是柜臺,柜臺前擺了一溜酒甕,幾個伙計忙著給客人打酒,這人問衣傳廣:“客官,打酒么?”
衣傳廣趕忙正了正帽子,拱了拱手說:“我不要酒,要找人,請問貴處有沒一個直隸府人,叫伯玉壘?”
正在這時,店里走出一個人,個子不高,手里拿著一只精巧的小酒盅,里頭有半盅酒,酒香撲鼻。衣傳廣眼見這人長得跟伯玉壘一模一樣,剛要喊伯叔,又發(fā)覺不對,這人年輕多了,只有三十多歲,這不立身嘛!
就在他愣神的當(dāng)兒,立身也認(rèn)出了衣傳廣,趕忙施禮:“衣老爺!見到你們真是喜出望外,您來找家父,請稍等。容我進(jìn)去先告?zhèn)€假,就帶你們?nèi)フ宜?。?p> 伯立身進(jìn)院里告了個假,隨即將衣傳廣三人帶往附近酒樓,一路走,他一路轉(zhuǎn)著手里的酒盅說,父親年紀(jì)大了,東家雖嘴上不說,其實心里不愿收留,所以沒多久,父親就離開錢生益,到吉慶街?jǐn)[個攤兒,給人看些小病。父親叮囑我,再苦再難,都要掙錢養(yǎng)家,他是靠祖輩遺留財產(chǎn)混了多半輩子,到老了,兩手空空,沒有什么留給后代,他的兒子,再沒有老底去混了,只能靠自己。
衣傳廣聽了,不住嘆息。
立身一路走,一路講,去年將兩年多的年俸拿出,花五百兩銀子買了一套四合院,連門樓、板房、客房一共有15間,將妻子兒女都接了來。當(dāng)晚,伯立身將衣家父子三人請至自己宅中,與伯玉壘相見,衣傳廣分外高興,倆人訴說別后思念之情。
伯玉壘告訴他們,不管做什么,都要留心學(xué)習(xí),以后才有機(jī)會自立門戶,開酒槽坊,謀得東山再起。
立身說,明天他就帶衣傳廣父子三人去見錢竹坡,不過這個人,把錢看得很重,疑心也重,背后別人給他取了個綽號,叫錢癡,說他鉆到錢眼里了。自己能長期在此,是因為自己有武功,現(xiàn)在一下子添三個人,錢癡不見得能容。
第二天,立身帶著衣家父子,到了錢生益酒槽坊內(nèi)院,他們見到了傳說中的錢竹坡,此人是個七十來歲的高瘦老頭,濃眉小眼睛,額頭的皺紋像用刀刻的一樣,雙頰塌陷,嘴巴說話扁扁地,穿一身石青色緞綴八團(tuán)添壽燈籠景紋長袍,出人意料地,他將衣傳廣父子三人全部收留,衣傳廣做賬房先生,世琦、世珍做苦力調(diào)配藥酒。
錢竹坡年輕時低價從伯玉壘手里買入酒槽坊,并沒有自己釀酒,做的是轉(zhuǎn)手買賣,從當(dāng)?shù)厝耸掷镔I過原酒,加工成五加皮酒、佛手酒、茯苓酒等等再賣給客人,生意頗興隆。
結(jié)發(fā)妻子孫氏,同是直隸府安祿縣人,隨同錢竹坡一起在漢南打拼多年,倆人結(jié)婚以來,膝下無兒無女,二十幾年前冬天,孫氏偶感傷寒,不久去世,剩下錢竹坡孤身寡人一個,雖然酒槽坊生意不錯,但家里沒有了女人,不像個過日子的樣子。
后來有媒婆做媒,錢竹坡又娶了本地人巫氏,婚后只生下一個女兒錢麗娘,現(xiàn)在剛剛十九歲,生得肌若白雪,目似秋水,唇紅齒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剛剛好一個標(biāo)準(zhǔn)美人。走起路來輕輕盈盈,舉手投足都是大家閨秀風(fēng)范。
錢麗娘隔著屏風(fēng),見到世琦的第一眼,心就不由顫動了。只見世琦身材挺拔,濃眉大眼,著一襲青色庫緞長衫,正弓著背,一手拎著稱,一手撥秤砣,量取藥材,神情的專注,手法的嫻熟,都讓麗娘心上喜歡。
父子三人很是奇怪,明明立身告訴他們,錢竹坡錢心重于人情,可是對衣家父子,卻格外熱情。
后來,才漸漸明白其中原委。
原來,錢癡一家三口,都看上了世琦,首先一表人才,二來聰明能干。錢癡跟妻子一商量,覺得把麗娘嫁給世琦天作之合。一來自己只有這么一個女兒,一直想招個上門女婿;二來偌大的家業(yè)也有人支撐,世琦是個絕佳的人選。
但問題是,世琦已娶妻生子,他們不想自己女兒做小,那么,最好的辦法就是勸世琦休掉現(xiàn)在的妻子,反正他們夫妻也不能長相廝守,現(xiàn)在也只是個名義罷了。
錢癡找來心腹管家,讓管家媳婦兒去給世琦透透口風(fēng),勸世琦休掉結(jié)發(fā)妻子,在這里找個當(dāng)?shù)厝说呐畠簽槠?,最好是家里只有一個女兒,想招上門女婿的,既可以娶一房美太太,又可以繼承家業(yè),何樂而不為。
沒想到世琦態(tài)度堅決,說妻子賢惠豁達(dá),溫文爾雅,決不能休妻,也不會娶小。
勸說幾次,無果。
麗娘得知此事后,對世琦又愛又恨,她如換了個人一樣,白日里提不起精神,沒人的時候就暗自垂淚。
麗娘的娘巫氏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有心想打發(fā)世琦走,又礙于同鄉(xiāng)情面。跟錢癡說了她的想法后,錢癡說這個想法他也有,只是一時半會還沒找到理由。
衣傳廣父子住在錢家東廂房一個連間里,晚上三人躺在床上,聊起白天情景,說錢竹坡雖表面看起客客氣氣,但神色中有一股說不出的冷淡,因是世琦拒絕了他女兒婚事的原因。
世琦說,因了此事,每遇到錢癡,就倍覺尷尬。
衣傳廣也說,這不是久留之地,錢癡把錢看得太重,一分一厘都看在眼里,對伙計們又過于刻薄,甚至于他要懷疑衣傳廣的賬目是否做過手腳,在外收酒的師傅有無吃回扣。
世琦從踏上漢南那塊土地的第一天起,就在心里萌生了一個想法,那就是要做一番自己的事業(yè),也不枉來世上一遭。
因了這個想法,他常利用做工間歇,跟調(diào)酒師傅們請教品酒方法。活計不忙時,他要關(guān)注酒水品質(zhì)鑒別技術(shù),有時候會跟送酒師傅談釀酒技藝,錢癡看到過幾次,嘴上什么都沒說,心里咯噔了幾下子。
自此之后,錢癡對世琦有了疑心和戒心,讓他兄弟兩個挑酒送酒,只干苦力,沒有任何技術(shù)含量,世琦兄弟倆卻借此機(jī)會,認(rèn)識了不少商戶,結(jié)識了朋友。
世琦想離開錢生益的念頭越來越強(qiáng)烈,苦于沒有找到容身之處,他跟立身說了自己的想法。
立身轉(zhuǎn)著手里的小酒盅,說,我又何嘗不是,耐心等待吧。
機(jī)會終于來了,一年過后,隆德利酒槽坊向立身拋來了橄欖枝,開出了年俸銀五百兩的高價,而且還有分紅,立身開出的條件是,如果自己的三個朋友愿意,要帶他們一起去,隆德利的東家花利仁也爽快答應(yīng)了。立身想了一想,干一年就夠買一套好房子了,晚上他回到住處,約上世琦父子吃飯,詢問他們是否愿意一起到隆德利,衣家三人興奮不已,滿口答應(yīng)下來。
隆德利的老板是漢南本地人,世代做白酒槽坊,在當(dāng)?shù)貥O有根基。漢南縣白酒槽坊里,排名第一的是福貴成,第二就數(shù)隆德利了。
立身和衣家父子三人在隆德利干了一年后,花利仁果然兌現(xiàn)承諾,支給立身俸銀五百兩。衣傳廣父子各四百兩。
衣家當(dāng)即在關(guān)帝廟附近買了一套四合院,花了六百兩銀子,一共有18間。余錢都讓票號匯回安祿縣。
世琦世珍翻過年就都把家眷接了過來。
世琦的夫人葉秀敏,比世琦大三歲,風(fēng)姿綽約,比年輕時還要更有韻味。穿一身藍(lán)色細(xì)布繡四團(tuán)蝴蝶紋大褂,頭戴銀釵,雙手腕上各戴一只祖?zhèn)鼽S玉麻花手鐲,這是母親送給她的。
世琦這一年多來與太太聚少離多,此次能夠長相廝守,甚是欣慰。夜里他悄悄跟葉秀敏說,少奶奶年輕時青澀如一只蘋果,讓人看了頓覺清新暢快;如今成熟似紅桃,看到了就惹人眼饞。秀敏捂著他的嘴說,這么大人了說這些話不害臊。
世琦終于合家團(tuán)聚,且豐衣足食,可謂幸福美滿,可惜世上從來沒有完美,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葉秀敏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個夏天的中午,只見一個年輕男子氣喘吁吁跑來,說是隆德利的伙計,管家讓來給太太報信,世琦身體不爽,衣傳廣和世珍出去收糧食了,也不在跟前,請?zhí)M快去看。
葉秀敏聽說讓自己過去看,就知道不妙,來不及收拾,趕緊帶著個貼身丫頭隨小伙計到隆德利的店里。
秀敏剛到店里,世琦就醒了。醫(yī)生說,世琦因為天熱,略有中暑,是暫時暈厥,沒事的,注意保養(yǎng)就是了。聽醫(yī)生這樣說,大家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
世琦這一中暑,禍患就來了??墒侵辛说湶粏涡羞@句話。
世琦中暑這天,花利仁的兒子花滿樓剛好來到槽坊里。
這個花滿樓,二十多歲,矮個子,皮膚白皙,長相清秀,已娶妻生子,有個兒子叫花錦程。乍一看,花滿樓也一表人才,可實際上,公子哥的毛病他占全了。平日里逛戲園子,聽說書,看唱戲,不學(xué)無術(shù),混跡花叢。
花利仁只有這么一個兒子,也深知自己兒子的秉性,整日為他長吁短嘆,說他不讀書也就算了,只希望他能用點心思在酒槽坊上,以后好光宗耀祖。
這天花滿樓隨父親來店里,花利仁本意是讓兒子學(xué)些為人處世的本領(lǐng)。誰知錯打了算盤,這個逛遍花叢的浪蕩公子,只見葉秀敏高挑身材,臉若銀盤,眼似流星,眉如遠(yuǎn)黛,頭戴珠寶春蟠步搖,耳上一副翠玉耳環(huán)。穿月白緞上衣,下穿白色暗花綢彩繡花草紋百褶裙,腳踩素緞面繡花小弓鞋,外套青灰色折枝梅竹靈芝暗花緞褂襕,雙手腕上戴一對黃玉麻花手鐲,溫文爾雅。
花滿樓一眼看到葉秀敏,艷羨不已,恨不得馬上摟在懷里。他平日里都是跟年輕小姑娘們耍耍鬧鬧,葉秀敏身上的優(yōu)雅、成熟,處變不驚,是他從來沒見到過的,這種美,深入骨髓,跟那些年輕女子的濃艷、露骨完全不同。
自此之后,花滿樓就惦記上衣世琦的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