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與戰(zhàn)無義，人與人卻有?！?p> 李軒看著牛春，眨了眨眼，微笑道，“即便你我今日不同路，你我之義今還在，今借牛叔一條路，也就是了。萬一回頭我落你手里，您也悄悄把我放了，這不挺好？”
牛春心中嘆息，他是都尉部曲出身，軍中三十年生涯，履涉大江南北，口內(nèi)塞外，不是一輩子不出十里的村漢，又何嘗聽不懂李軒的話。
只不過沉默良久，牛春還是苦笑著，輕輕搖頭，眼神的焦距略有些散，喃喃道：“牛叔也有牛叔的義，老少爺們一起反了，就不怕一起吃糠，一起埋?！?p> 說著，眼圈發(fā)紅道，“牛叔今天能一路走過來，站到你面前，是多少次沒路的時(shí)候，多少鄉(xiāng)親，袍澤，用命為俺趟出來的路。他們讓俺先走，是為了讓俺沿著他們倒下的那條路，繼續(xù)朝前走，走到立了黃天，天下大吉的那天。
早就該死了的牛叔，今天還活著，就是腳下這條路在撐著。牛叔要用自己還能睜著的眼，替那些已經(jīng)閉了的眼，看一眼黃天，看一眼天下大吉的那天。
牛叔若是換了路，為牛叔閉了眼的人，就是瞎了眼了。
牛叔若是離了這條塔外攀爬的路，進(jìn)到了通天塔里，就把背上背著的一堆老兄弟的骨頭，落在塔外了，俺怕他們進(jìn)不來啊。
小仙啊，你的通天塔里，有骨頭的位置么？
你的一家人里，需要一個(gè)活著，卻已經(jīng)死了的牛春么？”
李軒面容不改，只是靜靜的聽著，聽完兩手沖面前的牛春一抱拳：“牛叔，人各有志，我李軒若奪你志，便不配與你談義。義之所以貴，便在于其超越了富貴，對錯(cuò)，乃至生死?！?p> 頓了頓，真誠道，“我與牛叔論的是義，不是哪條路對，哪條路錯(cuò)。我李軒之所以敬重牛叔，便是牛叔比軒執(zhí)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我李軒之所以視太平道弟兄為家人，就是太平道弟兄敢反抗。有不平就平，有冤不求青天大老爺，殺的就是老爺，翻的就是青天。
與牛叔這樣的豪杰相交，與太平道敢反抗的弟兄站在一起，能予我勇氣，使我心安。能讓始終在光明與黑暗界徘徊的我，不至于墮入黑暗。
我李軒之所以尚存些許天下之觀，良心未泯，與撐著牛叔的路一樣，我也是被你們這些豪杰，被你們這些勇敢的人撐著的。
若看不到你們，眼里只有流民，饑民，乞丐，求青天大老爺做主的可憐人，我也想上天，離這些草庶越遠(yuǎn)越好。
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不愿與草庶成為一家人，不愿按草庶的活法活。只愿與你們這些不愿做草庶，敢于抗?fàn)?，用手用命來改天換命的人，成為一家人。
因?yàn)楸泵俗龅木褪歉奶鞊Q命的事情，需要的就是自家人，是敢于用手用命與吾等一起，改天換命的自己人。
北方沃土千里，土攥一把出油，可由于環(huán)境惡劣，流民都不流，饑民，乞丐寧可跪地乞討，都不愿從無到有，把惡劣的環(huán)境改的越來越好。
可我相信，連天都敢改的黃巾弟兄，是敢于從無到有，改變環(huán)境的。
幽州東去，蹈海有一大島，島上皆野人，偏盛產(chǎn)金銀，只要造大舟浮海而過，把礦開出來，富貴俯手可得。
可習(xí)慣了求青天大老爺?shù)娜?，早在圈里被養(yǎng)成戀窩的牲口習(xí)性了，骨子與腳下的地是拴在一起的，不像牛叔能背著老兄弟的骨頭，轉(zhuǎn)戰(zhàn)大江南北。
黎庶不愿往，牲口不敢去的海那邊，我相信造反都敢的黃巾弟兄，是敢為富貴豁出去的，是愿為改命，拿手拿命做事的。
我等要改天換命，靠那些只會(huì)抱怨，只會(huì)渴賜求憐，不敢反抗，不愿用手用命的黎庶，靠那些羊是不成的。只有靠自家人，只有靠越來越多從黎庶，從羊蛻變成的自己人，才有改天換命的可能。
我李軒說視太平道弟兄是一家人，不是戲語。因?yàn)槲覀冋婢褪且粯拥娜?，做的是一樣的事情，懷著一樣的目的，雖然道路不同，但殊歸同途?！?p> 牛春默然不語，心中卻也真信了北盟與黃巾“一家人”之說，不是信口開河。
“牛叔不愿改路，繼續(xù)上路，我祝福?！?p> 李軒見牛春臉色趨緩，伸手朝山道中擠作一團(tuán)的黃巾老弱一指，道，“與牛叔秉承同樣信念的弟兄，今軒同送，絕不留難。”
“小仙大義?！迸４毫⒖坦笆钟?。
“等等，牛叔。”
李軒手未放下，續(xù)道，“能走的走，可軒見隊(duì)伍里不少弟兄拄著拐，掛著彩，這些受傷的太平道弟兄，就不必奔波了吧?！?p> “小仙的意思？”牛春聞聲一愣。
“我意思傷兵就先留我這兒吧。”
李軒語出溫潤，“愿留的留，能治我就治，治不好我就埋。非要拄著拐血流一地的找死，我也不攔。傷好了愿意回去找你們，我不留。不愿走了，我就收著了，練成北方軍，回頭打你們?nèi)?，你看咋樣？?p> 牛春聞聲嘴角抽了抽，神情略躊躇：“小仙好意，只是……”
“不想傷了的弟兄出谷就死，最好留我這兒吧?！?p> 李軒瞥了牛春一眼，冷冷道，“南口之外，公孫伯珪三千幽州突騎暗伺在側(cè)，鄧茂若再是咬著我不放，就該被人咬了?！?p> “幽州突騎？”牛春眼神一縮，現(xiàn)出一抹駭色兒，“欲堵鄧將軍后路？”
“那倒不會(huì)。”
李軒輕輕搖頭，一指自己的鼻子，“若讓公孫選鄧茂與我宰誰，我感覺應(yīng)該擔(dān)心的是我才是。所以，我與公孫一起夾擊鄧茂是不可能的。
而我若入居庸不出，公孫三千重騎兵是不會(huì)進(jìn)山找晦氣的。他若要軍功，只會(huì)突擊損兵折將，士氣低落的鄧將軍。有營壘還好，最危險(xiǎn)的時(shí)候，就是鄧茂起營，上路的時(shí)候?！?p> 牛春眉頭輕皺，又盯著李軒問：“為何告訴牛叔？”
“讓鄧茂有個(gè)準(zhǔn)備唄?！?p> 李軒一副為鄧茂著想的表情，“我建議你跟鄧將軍說，南山道，甚至軍中的傷兵，也留予我照顧算了。帶著傷兵，行軍就是累贅，遇襲跑都跑不及的。
你等若要退兵東去廣陽，與程渠帥合兵，路上宜扎雙營，大軍一前一后分做兩營。后營至，前營走，后營變前營扎，后營再行，交替向前。尤其在涉河之時(shí)，一定要河畔先扎營，再渡河。
你們都是布衣，一行軍隊(duì)伍一拉長，一旦在平原緩丘地形，遭遇三千甲騎具裝的重騎兵突擊，只要被擊潰一陣，被重騎在后驅(qū)趕潰兵輪番掩殺，六萬大軍頃刻就放羊了?！?p> 牛春臉含異色的看著李軒，沒說話。
“信不信我，讓鄧茂看著辦唄，咱們是戰(zhàn)國關(guān)系嘛，我不懷好意就對了。”
李軒看到牛春狐疑的眼神，毫不介意的一笑，“我有我的目的，你只需告訴鄧茂，三千幽州突騎暗伺在旁，就行了。信不信無所謂，其他的建議，也都是為了坑他的，千萬別信我，讓他自己看著辦吧?！?p> 說著，又指了指山道中堆著的黃巾老弱，問，“這是來了多少要借路南去的？”
“五千上下吧，送死來的，本以為是絕路?！?p> 牛春聞聲苦笑一聲，“居庸城下糧將罄，這瞞不住你?！?p> “那肯定啊，我的仙術(shù)一發(fā)，白面加烤羊肉就出來了，俘虜白面吃著，烤羊肉咬著，大賢良師的法術(shù)就記不住了，就把你們的底泄了。”
李軒笑呵呵的一擺手，“算了，我也不問你們?yōu)楹握宜懒?，分著?duì)走吧，一字縱隊(duì)，百人一隊(duì)。一隊(duì)出谷，一隊(duì)進(jìn)，免得一次放多了，谷內(nèi)鬧騰起來。愿意留的傷兵，就留，愿走的就走。行么，牛叔？”
說著，笑吟吟的看著牛春不語。
一次一隊(duì)百人，孤身入谷，身陷重圍，若是北方軍翻臉，或是在谷南搞古怪，等于是一波波的送死。
可本來就是送死而來的牛春，得到了意外放行的承諾，又能說什么呢？
“除兵械么？”牛春問話的聲音很弱。
“不用?！崩钴庱R上搖頭。
牛春略一沉吟，就是一咬牙：“好，牛叔信你?！?p> “真信是不用說的，不過牛叔信我是沒錯(cuò)的?！?p> 李軒呵呵一笑，點(diǎn)頭道，“那行，我去后面安排一下。放心吧，肯定秩序井然的穿谷而過，我讓人找?guī)赘L麻繩編一下，前面由我讓士卒牽著，后面你讓太平道弟兄們拽著，咱相互配合，絕對走不亂的。
若這都能亂，那就是亂兵了，我就自己看著辦了。牛叔回去也交代一下，想走的想留的想亂的，也都自己看著辦吧。
交代完了，您谷里跟我待著吧。給你十個(gè)谷內(nèi)能亂竄的名額，讓別人盯著點(diǎn)就行了，我請牛叔吃個(gè)飯，介紹幾位兄長予牛叔認(rèn)識，您看，行么？”
“好?！?p> 牛春沒覺得李軒的安排有問題，進(jìn)谷的弟兄風(fēng)聲鶴唳，一緊張赤旗軍一個(gè)眼神不對，就可能咋呼起來，引發(fā)騷動(dòng)與沖突。
越是押解式的看管，就越是會(huì)讓人緊張，使人誤會(huì)。
反而簡單的一條繩子，牛春一琢磨，感覺確是能把人心凝住，減少雙方的誤會(huì)。
當(dāng)下二人各自歸隊(duì)，李軒進(jìn)了谷，牛春走回了南山道等著的黃巾老弱群中。
谷中沒有任何異常，牛春一回隊(duì)，整個(gè)山道上的黃巾眾卻喧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