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二嫂一看東家姑娘點了頭,嘴角都樂得快咧到了耳朵根子上。那顆就是在吵架拌嘴、吐沫星子四濺時都不怎么常見天日的黑槽牙,也在這時笑樂了出來。
“哎!哎!”她滿口應(yīng)承,“姑娘可真是個爽快人!”
大約是太過高興了,杜二嫂縱食腥膻的滿口臭氣就隨著那兩聲“哎”和后面的笑,撲了福來一臉,惡心得福來當(dāng)即撇過頭去。
“東家,我去請人來。”福來捂著口鼻,低著頭道了這么一句,恨不得能早點躲這群野蠻的杜家人遠遠的。
杜二嫂可完全沒有覺出福來嫌棄自己。她依舊朝著還夕那邊咧嘴樂著,又彎了彎腰,手朝著福來走的方向抬了抬,像是在征得東家姑娘的同意:“姑娘,那我也去了?!?p> 還夕只朝她淡笑了笑。
不過杜二嫂可看不見。她只能看見那頂罩著白紗的帷帽動了動,帽檐牽引著面紗上下點了兩下。于是,她便像得了圣命一樣的,抬步就要順著墻根往巷子外走。
可她轉(zhuǎn)念一想,又站住了腳步。
不對,要是自己離開了這兒,杜義那些猴精猴精的兄弟們要是再耍什么花樣可怎么辦?杜義那個只會吃酒耍錢的廢物點心,哪里能看得出他們的彎彎繞?自己不能走,絕對不能走??墒抢献彘L那邊,該誰去請呢?那猴精似的兄弟四個指定不行。上回杜禮要賣鴿子窯的地,就是讓杜仁和杜智去老族長跟前挑撥,結(jié)果給攪合黃了的。至于老小杜信,別看多認(rèn)識幾個字,可論起偷奸耍滑、坑蒙拐騙,他更不是東西。只能讓自家男人去,雖然窩囊,但放心。
于是,杜二嫂眼睛一轉(zhuǎn),心一轉(zhuǎn),腳步也跟著一轉(zhuǎn)。她扭到杜義跟前,捅了捅他的胳臂,低聲道:“你去!請族長!”
杜義最是個好吃懶做的。他聽說要讓自己跑腿,還是去城外村子里的老族長家,心里就不痛快??伤约呵妨艘黄ü蓚?,全靠媳婦杜二嫂一個人給他還,這就是有短處捏在了人家手里。他戒不了耍錢吃酒,也不愿意失去這么個替他還債的媳婦。杜二嫂脾氣再壞,再怎么給自己氣受,他也只能忍著。忍了家里的這口氣,到了錢桌上,可就又暢快了。
“你去不去!”杜二嫂見杜義還在那里揣手佝僂站著不動彈,便氣得擰了他一把。
杜義被擰疼了,咧著嘴吸溜冷氣。他揪開杜二嫂擰著自己皮肉的三根手指頭,不大情愿地連聲答道:“去去去!馬上就去!”
杜二嫂推著他往外面走,可心思一動,又想起個事來。她默默地轉(zhuǎn)頭看了看原地站著的杜家兄弟四人,還用那三根指頭拉過杜義的胳臂,湊著頭,壓低了聲音:“杜大實和咱關(guān)系好,你去西河沿,把他請來。還有我哥,住小楊樹莊,你也叫來。哦,對了!再去向宅,把大外甥也請來?!?p> “那得走多少路!”杜義立時就不干了。他黑著個臉,一臉官司地揣手蹲在了墻邊上,硬著頭皮頂著媳婦的火氣,說什么也不動換了。
“你懂……”杜二嫂登時就要數(shù)落他??梢苑磻?yīng)過來周圍還要不少人看著,尤其是杜家那兄弟四個,她又把火氣壓了下去,只把眉頭皺得跟擰水的抹布一樣,拎著杜義的耳朵,教他從墻根站起來,一個個地從牙縫里往外蹦字,“你懂什么!老族長就是個和事佬,今天把房子賣了出去,趕明兒分銀子的時候,那四家不認(rèn)賬了怎么辦!咱需得請向著咱們的人來作證。杜大實腦子傻人老實,我哥那是我娘家人,那指定都向著咱們。大外甥,人家自己就有花不完的金山銀山,你那哥們四個身上,沒他可圖的。他必定不會向著誰!”
杜義沒大聽明白她的話,只是疼得捂著耳朵直哎呦。管自己媳婦說得對不對呢?先不讓耳朵疼了是真的。他拍拍媳婦被肥肉撐得滾圓卻有勁兒的手,在疼痛的淚花中擠出一絲笑來:“我去!我去!都聽你的!都聽你的!”
杜二嫂這才恨鐵不成鋼地放了手,又從杜義身后踢了他小腿肚子一腳,嘴里滿是懊惱:“當(dāng)初怎么就嫁了你這么個廢物!要腦子沒腦子,要本事沒本事,還成天不學(xué)好。真是倒了霉了!”
她又扭著身子轉(zhuǎn)了回來,換上了那一副轉(zhuǎn)對著達官貴人才會露出來的諂媚的笑容,生怕那位東家姑娘嫌杜家人動作慢:“姑娘,他們一會兒就到,一會兒就到?!?p> 而后,杜二嫂就一個人,想著自己拿到四百兩銀子還了債之后的好日子,心滿意足地靠東墻根站著,也不屑去與杜家兄弟四個站在一起了。好像在這時候,她自己是這位東家姑娘的使者與幫工,而非是泥溝里打滾的杜家人了。
杜家兄弟四個,并非沒看見剛才的那一幕。只是方才把分得的銀兩數(shù)額都說定了,大約也不會再出什么紕漏,也就沒人去管。他們都揣著手在西墻根下站著,但眼神又沒個可以落的地方,只好掃掃天,掃掃地,掃掃對面的土墻,又掃掃對面墻前頭站著的弟妹或者嫂子,然后又在凍得吸鼻涕的時候互相道一聲沒什么感情的“真冷啊”,左右倒騰倒騰腳步,算是沒有干站著。
等人的時間在凝固中靜靜地流逝,可等人的腦子并不會停止轉(zhuǎn)動。
杜家兄弟四人本是無意地去打量杜二嫂,也本是無意地低聲交談,奈何杜二嫂自己心里有鬼。
她看見杜家兄弟四個先挑著眼皮覷覷自己,又在那邊小聲嘀咕著什么,而后又不約而同地覷覷自己,她心里就慌了??伤龥]表露出來,只是把眉頭漸漸地鎖緊了,嘴角也抿了起來,神色不善而防備地盯著那邊的兄弟四個。
杜信與形形色色的市井小民打得交道最多,他第一個看出了杜二嫂的不對勁。他眼睛審視地盯著杜二嫂,就像在盯著一個他準(zhǔn)備行騙的對象,想從表情舉止里看出這個人心里在想什么、又打算做什么。他用胳臂肘頂了頂杜智,偏著頭,眼睛卻依舊沒離開杜二嫂:“哥,你瞧二嫂。”
順著他的話和眼神,杜智也把目光朝杜二嫂投了過去,就見杜二嫂像盯著仇人似地盯著自己。他想不明白,便茫然地轉(zhuǎn)過頭來低聲回他:“二嫂這么看著咱們干嘛?”
“說的就是啊!”杜信依舊是那個姿勢,一面繼續(xù)打量著杜二嫂,一面思索道,“二嫂不會是又在打什么主意吧?咱可沒少在他們家吃虧。”
聽了這話,杜智猛然間就想起自己挑唆老族長不讓三哥賣地的事情來。他糟糕地一跺腳,“喲,壞了!二哥不會被她派去做什么手腳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