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人雖然貪婪,但這一回的爭吵,左不過是源于一個猜忌。吵著吵著,把話吵出來了,把心思說出來了,也就暫時沒有可以再接著吵的續(xù)力。
日移中南時,巷子里的口水戰(zhàn)就偃旗息鼓,各自回營。
還夕聽著耳邊的聒噪之聲漸漸弱了,這才抬了眼眸,又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把被迫聽著這些雜音生出來的煩悶全都丟了出去。她打簾向外望了望,杜家還是那么兩派不合地站著,不過看著面色,都平靜上不少。
她理理在騾車里靠著歇神而壓皺了邊角的衣裳,緩緩地下了車,又在帷帽后面緩緩地開了口:“幾位東家,作坊還賣嗎?”
“賣賣賣!”
最先答話的還是杜二嫂。她面上對杜家兄弟的怨懟之色,只在還夕開口的一瞬間,就全都轉(zhuǎn)化為了諂媚的笑顏。還是那樣咧嘴樂,還是那樣連聲說,還是那樣卑躬屈膝。
“我們沒吵到姑娘吧?”她又帶著兩分真假憂心地試探著問。
還夕沒去答她的話,只是平平淡淡地問著自己的事情:“我買作坊,買的是這一整片。你們吵來吵去、分來分去的,別給我后面開店留下什么麻煩?!?p> “沒有麻煩,沒有麻煩!”杜二嫂還是連聲道了兩句,兩手也都沖著還夕不停地擺著,臉上的諂笑里多了些隱隱的憂慮。她怕這位財大氣粗的東家姑娘改主意,慌忙走到了對面杜家兄弟四個面前站著,歉笑著指著杜義的四哥兄弟,向還夕打著保證:“姑娘,作坊是一起賣的。分銀子的事,我們后面自己再商量?!?p> “什么再商量?”站在杜二嫂身后杜禮瞪了瞪眼,不過不是沖還夕,而是沖著站在他自己前面的杜二嫂的頭頂。他急著現(xiàn)在就把分法定下來:“你家三百,我們一家四百二十五?!?p> 杜二嫂聽了這話,氣生得沒剛才那么大了。她先朝著還夕抱歉地笑了笑,而后便半轉(zhuǎn)過身子,扭頭和杜禮他們接著小聲商量。
“說好了平著分,一家四百兩,誰也不吃虧?!?p> “不吃虧,你叫你娘家兄弟來干什么?”
“做個見證!免得你們反悔。”
“那我也請人做個見證?!倍哦Y一面說著,一面扒拉開擋路的杜二嫂,自己邁著大腳片子,走到了還夕面前,隔著那一排與他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家丁,帶著些粗獷的樸實,聲高氣大地喊道:“姑娘,你給我們做個見證,等老族長到了,你跟他說,我們五家,平分這兩千兩銀子?!?p> 話音未落,就從街面上傳來一道令還夕厭惡至極的聲音:“什么兩千兩?就你們這破茅屋還值兩千兩!”
還夕頭都不用回,就知道是那位向家二公子又來湊熱鬧了??墒?,她之前聽麻桿兒說,向宅已經(jīng)把杜家人攔在宅門外好幾回了。不是不管了么?這怎么又來了?
她心里暗暗道著倒霉,這邊契書文憑還沒拿到手,向彬就又來橫茬一杠子。無論如何,這回買醬園作坊,決不能再讓他給打斷了。
向彬也是坐著騾車來的。不過,他的騾車車棚高大,氈布也更新一些,在日光下泛著些明亮的土青色。騾車的后面,還跟著一輛同是騾子拉著的大板車。板車略舊,上面放了兩三口大木箱子,用兩三根粗麻繩繞過車轅勒緊。青棚車和大板車的兩邊,都跟隨著不少的家丁,悉皆腰間掛刀、肩挎包袱??瓷先?,不像是為著醬園巷的事情而來,反倒像是要遠行。
他下了車,抱著他的寶貝小手爐,百無聊賴地圍著還夕的騾車和帶來的家丁繞了半圈。拉車的騾子不在壯年,車棚也老舊,連車轅上都裂出了一道細小的裂紋。車前沒挑燈籠,他沒認出來這是誰家。只看見一個帶著帷帽的女子在凳子上站著,越過身前圍著的一層家丁,南向站在醬園巷口。
大約這是那個肅州醬商?他這樣想。
他雖然沒好意思去盯著那名女子細看,但等他轉(zhuǎn)到了杜家人身前,等他無意中回頭看了看那女子身邊站著的兩個使女,就忍不住笑了。
不是冤家不聚頭。
“吳姑娘,你這是茶樓開不了了,又想著來曬大醬???”他譏笑著站在杜二嫂曾經(jīng)站過的東墻根底下,一腿撐勁一腿松的歪歪斜斜地站著,挑眉朝還夕這邊覷著,還時不時地把奚落的目光落在對面臉熟而可憎的杜家人身上,“和他們做交易,你也不怕惹上麻煩?!?p> “向公子怎么來了?”還夕心中不喜,但話音不露。
“原想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結(jié)果被二舅和他們杜家的老族長給叫到這兒來了?!毕虮虬涯抗馐栈?,手輕輕在小手爐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擾斷了那幾絲裊裊升起的輕煙,輕松、嫌棄而無奈地笑著,“我就是來看個熱鬧,你們繼續(xù)?!闭f罷,他就略有深意地又朝還夕那邊瞟了瞟,等著看好戲。
只是他不知道,杜家在醬園產(chǎn)業(yè)上的爭執(zhí),已經(jīng)被還夕想辦法化解了。
“來了。”他往街面上指了指。
就見杜義帶著他見過一面的杜氏老族長和牙行中保,一位穿著皂服的官府公人,還有他沒見過的兩個莊稼漢,齊落落地走了過來。
“各位東家,咱們落筆吧!”還夕命素蕊取出了幾份早已擬定好了的紙張文書,請官府公人和老族長等人一一看過,最后遞交到了杜家兄弟五人的面前。
向彬在一旁本是等著看這五人何時打起來,可他見官府公人和老族長一行人依次地點了頭,又見杜家兄弟五個連同杜二嫂都是一副再滿意不得了的神情,那六雙盯著紙張文憑的眼睛里更是閃爍著貪婪而滿足的亮光,像是看著這些漿紙就已經(jīng)看到了白花花的銀子。向彬大為不解:他們不是應(yīng)該為著這個作坊爭執(zhí)起來嘛?就像以往那樣。
“慢著!”向彬大邁幾步,把那幾張紙連同杜仁正準備落下的毛筆一起給奪走了。
他把手爐交給跟上來的富貴,自己則去粗粗地翻看那些文書。
微微泛黃的宣紙上,墨跡已經(jīng)干透,不像是臨時寫成。一份紙張文書上面的銀兩數(shù)額與另一份上面杜家平分銀兩的方式,都和他剛剛聽來的一模一樣。
多年經(jīng)商的敏銳直覺告訴他,這里面一定有吳家小丫頭動的手腳。
他不安地攔住準備搶回紙筆的杜仁,打量著渾身上下灰不溜秋的杜家兄弟五人,靜靜地凝神思索著。只在片刻后,他就恍然大悟,眼中卻又帶著些不可置信的猶疑,指著還夕道:“是你散的假消息,引杜家出手醬園作坊!”
還夕在帷帽后面噙著兩分笑,語種不置可否:“杜家出手醬園,是自愿的?!?p> “是,是我們自愿的?!本瓦B一直訥訥不言的杜義都著急地替還夕幫腔。他現(xiàn)在一心只想快點落了名字、按了手印,快點拿到銀錢還債:“大外甥,你快把紙筆給你大舅吧!”
向彬聽見杜家人這么固執(zhí)地要賣作坊,心中的疑惑更深,也更加地不安:“醬園不能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