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真正的傻子總是少的。
起碼揚波不是那傻子。他最后還是提出了令莊叔頤滿意的主意。
那莊志平若是再來騷擾她們家,就在他走的路上撒上冰碴子,讓他摔上個大馬趴,來一回摔一回,看他還敢不敢再來。
要讓揚波來說,這主意著實像是小孩子過家家。那樣一個潑皮無賴,若不好生教訓(xùn)一番,是不會醒悟自己踢上鐵板的。何況那莊志平連臉皮也不曾要,更別論不過是這不痛不癢地摔上幾跤了。
但是那樣的小人滿城都是,他也管不著。只要莊叔頤滿意這法子便好了。
過完了十五,便是十六了。八月十六便是這永寧真心實意的中秋節(jié),至于十五那一日便算作是彩排演練了。
這一日清晨,莊叔頤便拉著揚波一同去廚房搗亂。當(dāng)然了,搗亂的人自然是莊叔頤,雖說姑娘家的會些廚藝好,但莊叔頤就不必了。換做早前的說法,她可是書香門第的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才最好。
李嬸趕不走她,只好讓她負(fù)責(zé)幫忙按模子。就是這樣,也能將那用了許多年的菊花月餅?zāi)W釉伊蚜恕?p> 莊叔頤驚呼了一聲,彎腰向前撲去便想去撈那月餅?zāi)W?。但是那模子不過半個巴掌大,小巧玲瓏的,為了脫模的時候方便還抹了油。她那笨手笨腳的,怎可能抓得住。
果不其然,那模子直接便砸在了地上,摔出了一條縫。而莊叔頤的勢頭卻分毫不減,直沖沖地便向著地面摔去,眼看便要比那模子摔得更慘烈。
“嚇?biāo)牢伊?。”莊叔頤靠在揚波的懷里,嚇得聲音都變了。
“都叫你不要太冒失了。那模子摔幾個又不會怎么樣?!睋P波輕蹙眉宇,輕輕地捏了捏她的耳朵?!安慌拢慌??!?p> 莊叔頤捂著胸口,喘了大半天的氣,這才緩過來?!拔乙詾槲易サ米÷铩!?p> “你以為?”揚波冷笑?!拔铱矗阋詾榘涯?biāo)ぴ谶@油膩膩,黑漆漆,被人不知用腳踩過多少遍的地上,很有趣是吧?”
“沒?!鼻f叔頤心虛地?fù)u了搖頭。
李嬸聽了卻不高興了?!罢f什么呢?我這地方可是每天擦三遍的,就是太太來了,也不會說我半點。你算個什么東西?”
這話聽上去已經(jīng)十分的刺耳了。換做是任何一個有一點氣性的人,肯定都要沖過去,和她打上一架,至少也該吵上一架。
但是揚波卻半點不曾理會,比那聾子還冷靜,比那啞巴還安靜。他連頭也不曾抬起半寸,還在溫柔地拍了拍莊叔頤的背,安撫她那因意外而狂跳的心跳。
李嬸叫罵了這半句,其實就后悔了。但是話都說出口了,想收回可不那么容易。她雖是鄉(xiāng)村婦人,但好歹在這莊府做了許多年的差事,自詡是熏陶了幾分書香門第的文雅。
再加上這揚波,其實半點也不像是他在小姐面前表現(xiàn)得那般柔弱。她曾親眼見過,他用一支長長的竹竿便將那靈巧的鳥全打下來,一只也不剩。一個人若是沒有半點功夫,沒有半點戾氣,是做不到這一點的。
“李嬸,揚波也不是這意思啦。他只是在警告我。你別生氣了?!鼻f叔頤站起來,笑嘻嘻地和稀泥。“可是模子到底是壞了,怎么辦呀?李嬸,你可別生我的氣?!?p> “不礙事,不礙事?!崩顙鹆⒓错樦〗氵f上來的階梯下去了?!靶〗?,這廚房煙熏火燎的,您還是出去吧?!?p> “哦。”莊叔頤就是來玩的,并沒有真的想做些什么。如今已經(jīng)惹下了大禍,自然是提起裙角溜之大吉為好。她拉著揚波便往外跑。
廚房里,李嬸還在抱怨?!斑@人真是古怪陰沉。我總覺得他沒什么好心思。你看看,我這地擦得多干凈,就是愛干凈的太太來了,也不曾說過我什么。他算個什么東西,也敢來討嫌。”
“嬸嬸說的是。我看他老是跟在小姐身后,可是看起來也不像個小廝啊。嬸嬸,那人究竟是誰啊?”廚下新來的小丫鬟湊上來討好地說。
“他呀——”李嬸翻了個白眼,將那做好的胚子放上蒸籠屜子?!安贿^是小姐養(yǎng)的一條狗?!?p> 莊叔頤扯著揚波,一下便從西邊跑到了東邊的園子里。笑著笑著又突然失落起來?!耙膊恢栏绺缡裁磿r候回來。過完中秋可就該是他的生日了?!?p> “世道亂,許是老爺不叫他回來的?!睋P波已經(jīng)聽到一點風(fēng)聲。
“哦。那怎么辦?我給他買的金表還藏在書房里呢?!鼻f叔頤聽了,不大高興。二哥去嘉興上學(xué)就算了,居然連生日也不回家過。她有點想他了。
但是當(dāng)著面,她是絕對不會跟二哥講的。那個家伙就喜歡欺負(fù)她,不知道揪掉了她多少頭繩和手鏈。
“老爺要往北京寄東西,你可以讓他們順道把金表送去嘉興?!睋P波還是出了主意。要是這塊花了她大半零花錢的金表沒能送出去,她一定氣上十天半個月的。
莊叔頤聽了才稍微地高興那么一點。路過阿爹的書房,她突然又笑了起來。“今兒阿爹不在家的,我們?nèi)グ阉墓P研紙墨藏起來,晚上讓他好好找找。”
揚波在后頭偷笑。這小孩子半點也不曾長大過,還想著這么幼稚的主意。但是他完全不反對。
兩個人偷偷做了惡作劇,一瞧見莊世僑穿過垂花門,便相視笑成一團(tuán)。
莊世僑本是皺著眉頭,板著一張官老爺?shù)哪樳M(jìn)來的。跟在后面服侍的柏宇都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呼吸的聲音大那么一點,會惹了這位大老爺。
可是當(dāng)他一聽到莊叔頤的歡笑聲,眉宇立即便舒展開了。柏宇見了,松了口氣,還是他家小姐有辦法,連臉都沒有露便逗弄得老爺開懷起來了。
“榴榴?!鼻f世僑笑著快步走了過去。
莊叔頤狡黠地對揚波眨了眨眼睛,然后甩開他的手,三兩步蹦到了她阿爹的身上,摟著他的脖子,嬌聲嬌氣地說?!鞍⒌?,給我們帶什么好吃的啦?”
“恩……有,有,在車上,等會叫柏宇拿進(jìn)來。揚波,你也去。”莊世僑愣了一瞬,隨即轉(zhuǎn)過頭指示柏宇。“乖囡囡。我們先進(jìn)去。你給我說說上一次那個什么來著?”
“你是說《鏡花緣》嗎?阿爹你聽我說,那書真的很有趣。一粒米竟有七八寸長,你說有趣不有趣?還有芥子草,吹一吹竟會變長……”莊叔頤幾乎是立刻便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
莊世僑帶著莊叔頤往里面走,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回過頭來,對著后頭的兩個人擠眉弄眼。這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柏宇和揚波兩個互相看了一眼,認(rèn)命地去給大老爺隨口哄閨女的話圓場子了。
莊叔頤半點沒意識到。她正嘰嘰咕咕地將自己看的書從頭到尾和阿爹說上一遍,還比手畫腳的,比那戲臺上的丑生更可樂。
莊世僑被她逗得樂個不停,完全想不起來旁的什么糟心事了。
這糟心的事,莊世僑可以揮到一邊去,那莊志平卻不行。昨兒個柳椒瑛叫人拿了二十塊大洋打發(fā)他回家去。按理說,這賞錢也算是豐厚了,足夠那平頭百姓家的好吃好喝大半年。
可是誰叫那莊志平在富生堂一口氣欠下了九十九塊大洋的賭金,那少的一塊還是黃大老板做主免掉的,說是溢滿則虧。當(dāng)年老爺子在的時候,他便已經(jīng)將分到的東西扔了個干凈,如今是無論如何也湊不出這錢來的。
柳椒瑛想著花錢買個清靜,又是中秋節(jié)的,便松了松手給了他二十塊大洋。
可是那莊志平不這么想啊。想莊府幾代人的積蓄全留給了長房,她大太太才給他二十塊大洋,可不是打發(fā)叫花子嘛。
是以被那賭債和妒忌催的,天還沒黑,莊志平便火急火燎堵上了莊府的大門。叫莊世僑一回來便吃了好大一個晦氣。中秋佳節(jié),碰上累世的討債鬼,可不晦氣嘛。
“大哥,大哥……”莊世僑才下車,便聽見那個刺耳到無法忽視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