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頭說了要去探望病重的大姐夫,但是因為中間出了兵亂這檔子事,莊叔頤又耽擱了三四天才動身。
莊叔頤住在城中心,大姐夫的宅子在城東頭,不過二十來分鐘的路程,這一年來莊叔頤愣是沒敢走過。
她一穿過那泰隆路和昌平路的交界口,看到那家賣羊肉湯的陜西館子,便忍不住落淚了。大姐最喜歡這家館子的羊肉湯和油潑面了。
再往下走,那家北京寶香齋的分店賣的茉莉花油的香氣,也叫她想起大姐。大姐知道她討厭那些香水味,故而常年累月只抹這一種她能接受的香味。
然后再走,便是那家法國人開的面包坊,里面那兩個高鼻梁深眼眶的法國男人曾追求過大姐。那段日子,她家天天都能吃到各色的外國點(diǎn)心。后來大姐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抹著眼淚送來一個人那么高的奶油蛋糕,說是結(jié)婚禮物。
這一路上盡是和大姐回憶,她簡直連腿也邁不開。
雖然也并不是只有這一條路都是大姐的影子,家中的更多,多到連一株花一面墻,都含著大姐的笑聲,但是唯獨(dú)這條路不同。
因為這條路最后抵達(dá)的地方,是一個悲慘的,滿是哭聲的地方,一個斷送了大姐性命的地方。
莊叔頤抬起頭,望了望正門口那塊“五世同堂”的牌匾,冷笑。都是前朝的事情了,如今這家凋零,連個女主人也沒有了,掛這樣一個牌匾,豈不是笑話。
她一進(jìn)去,奇安便引她去了大姐夫臥病休息的地方。揚(yáng)波聞里面藥味甚濃,恐莊叔頤不習(xí)慣,掏了帕子遞給她遮擋氣味。
莊叔頤搖了搖頭。她雖不喜歡這大姐夫,但是她是來探病的,不是來羞辱他的,如此行事不太像話。
“咳咳,是誰來了?”里面?zhèn)鞒隽松硢〉穆曇簟?p> “是我,姐夫。聽說你病了,我來看看你。”莊叔頤一邊應(yīng)聲,一邊這么進(jìn)去了。
進(jìn)去了一看大姐夫的模樣,便是莊叔頤這樣想對他鐵石心腸的人,也要忍不住可憐他了。大姐夫本長得不錯,濃眉大眼,五官俊朗,且身材高大,否則她大姐怎看得上他。
而如今,他的臉上連一點(diǎn)肉也沒有了,簡直像一個骷髏裹著一層沒有血色的皮。他的嘴唇發(fā)紫,眼睛里一點(diǎn)光也沒有。
莊叔頤一看便知道,他確實是存了死志的。她本因為大姐在他家沒了,而心懷怨恨,現(xiàn)在卻半點(diǎn)火也發(fā)不出來了。大姐夫是真的很愛大姐的。
“姐夫,你怎瘦成這副模樣了?若不是奇安帶我來,我哪認(rèn)得出那個曾在武洋門連打十幾個都不退半步的人啊?!鼻f叔頤提的這一遭,正是當(dāng)初他為了爭奪大姐,和那十幾個情敵打起來的事情。
一說起這件事情,大姐夫的眼里才算是有了一點(diǎn)焦距。他笑道?!澳挠惺畮讉€那么多,不過是七八個黃口小兒。連石墩都抬不起來,哪里是我的對手、咳咳咳……”
這一咳嗽,便是半晌停不下來的。
大姐夫叫奇安給他們搬椅子,端茶送水。他自己拿著帕子背著他們咳了又咳,連幾句話也說不完全?!傲窳瘢@是你喜歡的……咳咳,你多吃些……咳咳……”
莊叔頤實在是看不下去,上前輕輕地替他撫了撫背。想起昔日大姐說起他時,那神采奕奕的模樣。大姐大抵也是真的喜歡大姐夫吧。
這么想來,她便沉默不下去了,勸道?!敖惴?,這樣不是辦法。我去給你叫個醫(yī)生吧?!?p> “不必了,咳咳咳……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清楚?!贝蠼惴虻男K白極了。
“你又不是醫(yī)生,怎么知道?。柯犖业慕袀€醫(yī)生來家里看看。就算你自己不在乎自己,也要在乎一下元哥兒吧?!鼻f叔頤這才奇怪?!霸鐑耗??”
“去把少爺帶來,說他最喜歡的姨姨來了?!贝蠼惴虮荛_了莊叔頤的視線,不肯與她對視。他怕這雙眼睛,因為這雙眼睛和那一雙他愛入骨的眼睛太像了,像到令他不由地絕望。
不多時,奶媽便將元哥兒帶來了。那小不點(diǎn)才滿三歲,虎頭虎腦的,長得十分可愛。莊叔頤從前最愛逗他了。
只是這一次,莊叔頤見了他,不由地便怒火上涌起來。因為元哥兒不僅瘦弱了許多,且呆滯極了,半點(diǎn)沒有從前她見過的那般活潑機(jī)靈。
莊叔頤將他抱了過去,摟在懷里,憐惜地喊了他幾聲,竟沒有任何回答。莊叔頤瞧了一眼大姐夫那病重的模樣,忍了又忍,才沒有當(dāng)場發(fā)起火來。
“元哥兒,你不是說最喜歡我的嘛。怎么都不認(rèn)得我了?”莊叔頤同他說了半天,他連眼睛也不轉(zhuǎn)一下,只是呆呆地望著自己的手。
莊叔頤剝了一塊奶糖,喂進(jìn)他嘴里。他這才稍微地有了一點(diǎn)反應(yīng),將他那瘦小的手搭在她的小指頭上,抓住那指頭竟不放了。
這可憐的小東西,先是失了母親,又要被他父親丟棄了,怎不會失了從前的快活呢。都怪她,她若是能記得來看他,或許他也不會變成如今這模樣。
只是這一年,她是真的做不到,再踏進(jìn)這家門半步。便是遇上哪個姓陳的,她都沒法子忍住自己心中的悲愴。
“姐夫,自元哥兒進(jìn)來,你都沒有正眼看過他。你看看他,他才三歲,難道你要他做那無父無母的孤兒嗎?”
莊叔頤抓著他的肩膀,硬要他轉(zhuǎn)過頭來。
“且姐夫的父母都已經(jīng)去世了。誰還能照顧元哥兒呢?若是真有一天,你去地下見了我大姐,你有什么顏面去和她說這件事?”
她這幾句本是想要激起大姐夫生存的意志,但是沒想到,她越是這么說,他的臉色便越是難看。最后,竟已不像個活人了。
大姐夫長長地嘆了口氣?!坝伤伞K约翰还?,我也管不了。況且我將來是要下地獄的,她自然也是見不著我的。”
“姐夫,你怎么能這么說!”莊叔頤是好說歹說,最后卻沒能打動他半分。
實在是沒法子了。莊叔頤便決定自己動手。她不顧大姐夫的阻止,讓揚(yáng)波去找了醫(yī)生。硬著壓著他吃了醫(yī)生開的藥。
“沒用的。都沒用了。人的藥是醫(yī)不好我的?!贝蠼惴螂m然吃了藥,但仍然這么說。
莊叔頤那是恨鐵不成鋼,恨不得打他一頓。她大姐那般堅強(qiáng)不服輸,從不肯放棄的人,怎么會挑了這么個軟蛋。
誰人生在世不遇上痛苦,要是人人都以死擺脫,那地獄早就人滿為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