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天工坊”是修士工坊,門人子弟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修士,與之相比,燕開庭這樣的出身也只能算在散修之流。
正道名門子弟的號當(dāng)然不能亂取,那就意味著,眼前這尤帶青澀的少年是一名上師。
已經(jīng)束冠的少年應(yīng)該算是成年人了,但仍保有一雙清澈的眼睛,猶如深山里透明見底的溪水,給他疑問的表情格外抹上一層涉世未深的顏色。
然而不管這位少主是真純良還是假純良,燕開庭現(xiàn)在都沒興趣和他打交道。
燕開庭道:“簫韶九變,致鳳皇儀。你是樂修?”
韓鳳來點點頭,攤開手掌,一件銀色法器從寸把長拉升到兩尺半,竟是把十三弦的豎箜篌。
孰料燕開庭只瞥了一眼,就繼續(xù)大步向前走去,扔下一句,“快點!”
韓鳳來現(xiàn)出些許愕然,連忙收起箜篌,小跑了兩步,追在他身后。
燕開庭連個一般意義上的互通姓名都不肯做,已經(jīng)表示得再明顯不過,根本不想與他結(jié)交。韓鳳來本就不是外向殷勤、長袖善舞的性子,一時間都沒法再把對話繼續(xù)下去。
兩人接下來一路無話。
經(jīng)過三、四處不同花木夾道的小徑后,一個黑檐白墻的雅致小院出現(xiàn)在前方,敞開的院門里站著個青衣老仆,正向外張望。
燕開庭一指前方,道:“集薈院。”
說完,燕開庭就要轉(zhuǎn)身離去,卻被韓鳳來一把拉住。
韓鳳來看看燕開庭,又看看腳尖,有些局促地道:“請,請道兄進(jìn)來喝杯茶吧!”他眼中流露出頗為真摯的懇切,至少看上去全無破綻。
不過燕開庭心中還是很不想給他這個面子。短短兩天,身邊戲文猶如走馬燈般你來我往,徹底疲勞了他看戲的興致,更不用說還要陪著演了。
但是燕開庭就在這動念的瞬間遇到了難題。
韓鳳來抓著他手臂的動作并未刻意用力,然而燕開庭已經(jīng)從他身上感覺到了不亞于付明軒的壓力。也就是說,兩人若當(dāng)真較起勁來,燕開庭可能要輸。
此時,院子里的青衣老仆快步迎了出來,向韓鳳來道:“郎君這是去哪里了?”
韓鳳來有點不好意思,耳尖微微發(fā)紅,道:“本想隨便走走看看,結(jié)果迷了方向?!?p> 老仆顯是對韓鳳來的不認(rèn)路已見怪不怪,看了燕開庭一眼,現(xiàn)出恍然之色,沖他一躬到地,“是這位爺送我家郎君回來的吧!”
韓鳳來現(xiàn)出一絲求助的表情,道:“錢伯,我正想請道兄進(jìn)去喝杯茶?!?p> 錢伯聽音知意,立時幫自家郎君好言相勸。這老仆在韓家應(yīng)是具有相當(dāng)身份,也就是世族中可算年輕子弟半個長輩的那種老人。他話里說到韓鳳來的時候,就像在說自己小輩,自豪中帶著親昵和慈愛。
于是燕開庭聽了一耳朵對韓鳳來的夸贊,什么拙于言、慧于心、忠厚誠懇、勤勉敏思之類。
除了拙于言這一條外,燕開庭聽到后來很想介紹韓鳳來和付明軒兩人認(rèn)識,可見長輩眼中有出息的小輩形象都是差不多的。老實、勤奮、有能力。
直到錢伯開始介紹自家從揚州帶來的天下名茶“綺羅”,大有將茶樹的起源也說一說的架勢,燕開庭頂不住了,終于邁進(jìn)了“集薈院”的院門。
院子里的客人只有韓鳳來和錢伯主仆兩人,其余的就是“燕府”安排在客院里供客人驅(qū)使的仆役了。
韓鳳來引燕開庭到正廳坐定,然后擺出全套茶道器具,從煮水開始,一一悠然做來。
“綺羅”確實是好茶,沸水接觸葉片剎那,滿室異香,燕開庭剎那覺得五官清明,就連體內(nèi)真氣都活潑了一些。看來這還不是普通的茶,而是一種靈植。
韓鳳來沒有再問燕開庭的身份,倒像是毫無戒心地把自己來玉京的緣由和盤托出。
他游學(xué)至北地,目標(biāo)就是考察雍州匠府,并且伺機(jī)合作甚至收購成規(guī)模的普通品生產(chǎn)線,以填補(bǔ)“冶天工坊”在中低端領(lǐng)域的空白。
韓鳳來并未提“天工開物”與他接洽的大管事姓名,也沒說到具體細(xì)節(jié),不過那都是稍稍一查就能知道的事情。
燕開庭一臉無聊地支著頭,看韓鳳來用分茶器給自己杯中添到七分滿,很想直接問一問他,這么當(dāng)著自己的面說要挖墻腳,真的好嗎?
到了這個時候,燕開庭才不信韓鳳來不知道自己身份。因為就算按常理,這類事情都不該對著一個在被收購方府中遇到的人說出來的。
韓鳳來并不是口才便給的人,敘事簡單平實,神情間還帶幾分靦腆羞澀。也不太好說他表現(xiàn)出來的是真性情還是表象,因為韓鳳來并沒有掩飾他身為強(qiáng)者的實力。
從韓鳳來彈奏的箜篌曲音中,燕開庭判斷,他的修為可能比付明軒略遜一籌,卻要高過自己兩到三個重位以上。
一曲終了,燕開庭忽然道:“你今天之前見過我吧?”
韓鳳來誠實地回答道:“剛到玉京的時候,曾見你在西門入城大道上馭獸奔過。”
至此,兩人差不多快把天聊死了。大家都說大實話,這就很尷尬了。
燕開庭突然伸手向虛空中一抓,掌中多了道傳訊符。
他神識轉(zhuǎn)過,略一探查,就眉心緊蹙,站了起來,道:“我有點事情先走?!?p> 韓鳳來起身相送,道:“今天雖是偶遇,但我這兩天也確實想見燕主一面。”
燕開庭默然,道:“我不會是你的合作者或交易者。”
韓鳳來沉靜地道:“合作或交易并不是一定要發(fā)生。”
燕開庭現(xiàn)出意外之色,深深看了韓鳳來一眼,沒再說什么,就向外面走去。
韓鳳來一直將他送出“集薈院”的院門,又在青石板鋪地,兩邊花樹夾道的小路上走出十余步,才站停身形。
數(shù)丈開外,夏平生背對兩人負(fù)手而立,正微微側(cè)頭垂首,看著路邊一枝早開的青紫鳶尾。
韓鳳來躬了躬身,行的是后輩禮,恭敬道:“晚輩揚州韓簫韶,見過夏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