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賈迎春孫府苦度日 薛寶釵深閨憂終身

　　　　朝堂宦海說沉浮，酒市茶坊子曰云。歲月變遷多少恨，濁酒一杯古今情。

　　卻說迎春被孫家派來的婆娘媳婦接走后，眾姐妹都為迎春嘆息。因王夫人再三交代，不能讓賈母知道，怕賈母傷心過度引出事故，所以大家都不敢在人前說迎春的事。可在心里，一起在大觀園的寶玉和幾個姐妹們，并沒有誰能做到把這事忘了。

　　寶玉連著幾天在怡紅院坐著發(fā)呆，出了院子也不像原來那樣去和姐妹們玩笑。黛玉自迎春走后回到瀟湘館，除了去給賈母請安，再沒有出過瀟湘館，不是在看書寫字，就是在彈琴。因?yàn)轺煊袼貋砣绱?，紫鵑和雪雁也沒有放在心上。晚間，黛玉早早上床歇息?？墒锹牭贸?，黛玉睡得很不安穩(wěn)，不大的嘆息聲讓紫鵑也難安睡?？慎煊癫蛔屪嚣N雪雁晚上進(jìn)去伺候。兩人只能在心里著急。

　　探春要忙于和李紈一起管家務(wù)，倒沒有什么空多想其他。惜春雖然只有十三歲，滿腹煩悶無處傾訴，日日去櫳翠庵找妙玉談經(jīng)下棋。惜春本來一出生母親就逝去，父親賈敬迷上煉丹汞好道，唯一的親哥哥賈珍早已經(jīng)娶妻生子，賈母憐惜春，抱過榮國府與迎春探春一起作伴撫養(yǎng)。賈敬死后，賈珍的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惜春也聽到了一些，惜春本心高氣傲，最重名節(jié)，更把寧國府那邊的親情看淡。雖然逢年過節(jié)賈珍都會讓尤氏來看望過問，惜春態(tài)度都十分冷談。倒是尤氏性子和順，知惜春的古怪性子，也覺得惜春年紀(jì)還小，并不計(jì)較。

　　且說迎春被接回孫府，下了車，帶了繡橘走進(jìn)大門，經(jīng)過客廳花廳都沒有看到孫紹祖。于是低下頭進(jìn)自己的屋子。繡橘打起簾子，迎春才踏進(jìn)門檻，只聽里面孫紹祖冷冷的一聲道：“你還知道回來？”把個迎春和繡橘嚇了一跳。迎春有些害怕，想起孫紹祖對自己的態(tài)度，還有園子里眾姐妹的友善，不由有些哆嗦。沒有想到孫紹祖看到迎春這個樣子，更是生氣。憤然道：“回了趟娘家，在我面前作這個樣子給誰看呢？難不成你心里認(rèn)為我孫家高攀了你賈家不成？”迎春道：“將軍言重了，妾身沒有這么想，是有些累了，所以沒有看到將軍在屋子里，妾身失禮了。”于是上前給孫紹祖行了一禮。孫紹祖冷笑道：“累了？我看你都樂不思蜀了，還會累？我告訴你，你別以為我不知道賈家底細(xì)。若是你亂嚼舌根子壞我孫家名聲，別怪我不客氣！”說完起身走了出去。

　　迎春聽了，手足一抖?？吹綄O紹祖出去，止不住淚如雨下。繡橘忙扶住迎春勸道：“夫人忍忍吧，別氣壞了身子?！庇嚎薜溃骸斑@日子何時是個盡頭？繡橘，我都快熬不住了。”繡橘道：“姑爺武將出身，難免粗暴些。等時間久了，夫人有了小少爺，就怕會好的，夫人想遠(yuǎn)些吧。”迎春哭了一會，怕孫紹祖回來看到這樣生氣，揩了眼淚，叫繡橘扶自己躺一會。閉上眼睛，迎春思前想后，好不傷感，哪能睡著。

　　孫紹祖責(zé)了迎春幾句，滿懷不快來到前面花廳。幾個丫頭下人見他面色不善，候在一旁也不敢問。孫紹祖叫人去廚房備好酒菜，自己喝著茶，拿起幾份邸報來看。百無聊奈，又起身去屋子看迎春。走進(jìn)屋子見迎春躺在床上，生氣道：“你除了流淚就是睡，真是木頭一樣。都說賈家姑娘不錯，你怎么就沒有粘上一點(diǎn)？”迎春聽了，強(qiáng)裝笑臉道：“將軍別生氣，我這就起來。我既然已經(jīng)嫁給了你，縱有不是，將軍也擔(dān)待一二吧，誰沒有錯呢？”孫紹祖哼了一聲坐下。繡橘服待迎春起來，收拾了一下，陪孫紹祖出來。

　　晚飯后，孫紹祖酒醉飯飽，擁著迎春呼呼大睡。迎春木然躺著，不敢動彈也不敢流淚。心里如打翻的醬醋，哪能靜心下來。猶記白樂天那句“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毖矍暗淖约海纹湎嗨埔?。

　　這日，寶釵在家看薛姨媽在家唉聲嘆氣的樣子，盡力勸慰了一番。想起多日沒有進(jìn)賈府請安，就帶了香菱鶯兒一起進(jìn)賈府請安。寶釵先來到王夫人處，見王夫人正帶著幾個丫頭在剪花樣。王夫人見寶釵進(jìn)來，丫頭上了茶，示意其他人退下，自己和寶釵說話。王夫人見寶釵面容婉麗，依舊端莊賢淑，卻也消瘦了不少。知道是她哥嫂之故。于是問薛姨媽狀況，寶釵說無甚大礙。聊起家常，王夫人忍不住把迎春的事情告訴了寶釵。寶釵聽了也不住嘆息。王夫人道：“我們女人都是命。迎丫頭也是命苦的，偏是大老爺不聽勸。當(dāng)日你姨夫也是勸過的。現(xiàn)在迎丫頭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變好些。只希望她能盡快有孩子，早生下個一男半女的，孫紹祖也許就會變了性子，畢竟孫家現(xiàn)在還沒有子嗣?！?p>　　寶釵聽了，點(diǎn)頭道：“我哥哥嫂子何嘗不是這樣，我也這樣勸我媽，要看遠(yuǎn)些，老是因?yàn)楦缟┏臭[氣壞身子，豈不是白糟蹋自己?！蓖醴蛉说溃骸芭畠航K究要嫁出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最擔(dān)心的是寶玉，十五歲了，還不省事，又不愛讀書，將來也不知道怎么處世。雖然你大姐姐現(xiàn)在宮中是貴妃，進(jìn)宮已經(jīng)十多年，還沒有個男女，怎不使我憂心！”說罷試淚。

　　寶釵勸道：“姨媽不必難過。二姐姐在孫家好歹也是正經(jīng)奶奶，日子久了自然會好的。寶兄弟還小，很多事還不懂。但聰明才學(xué)是有的，只要好好引導(dǎo)，加上先生教誨，會很快上正道有出息的。大姐姐在宮里，現(xiàn)在還年輕，又得皇上看重，早晚會有皇子的?！?p>　　王夫人聽了這幾句話，心稍稍放下。拉起寶釵的手道：“我的兒，還是你會勸人。寶玉若有你一半知書識理，我就滿足了?！倍擞至牧诵┢渌?，寶釵才帶了鶯兒和香菱離開。

　　從王夫人處出來，寶釵想到自從搬出大觀園，已經(jīng)幾個月沒有看到過寶玉，于是決定先去看寶玉。香菱跟在后面道：“姑娘，也去看看林姑娘吧，我想去瞧瞧林姑娘?！睂氣O道：“一會兒我們一起去。”

　　“寶姑娘，好久不見，一切可好？”寶釵主仆三人一進(jìn)怡紅院，只見襲人正在廊下喂雀鳥。襲人見了寶釵幾人，放下手中物件走下臺階接了出來。寶釵進(jìn)屋子環(huán)視了一下，并不見寶玉，因問道：“寶兄弟可好？他出去了？我聽說他病好了，卻一直沒有空來瞧他。”

　　襲人聽了嘆氣道：“他哪會靜心坐在屋子里？病好時老太太，太太吩咐不準(zhǔn)出去，把這里鬧了個人仰馬翻。剛才茗煙說老爺找他過去有事呢，也不知道什么事還沒有回來?！庇謫枌氣O：“姑娘好久沒有進(jìn)園子，一切可好？”寶釵道：“什么好不好，日子只要過下去?！贝钣樍撕靡粫?，見寶玉還沒有回來，起身告辭道：“寶兄弟不在，我改日再來瞧瞧。香菱還要去看她的師父呢?！币u人含笑著只好送了出來。

　　寶釵三人出了怡紅院，沿著湖邊石階子小路去瀟湘館。走上游廊，寶釵偶然抬頭四望，見池中殘荷點(diǎn)點(diǎn)，堤邊柳條枯搖，遠(yuǎn)遠(yuǎn)看到瀟湘館前竹影搖搖，并沒有見到人影，想起當(dāng)日眾人結(jié)社吟詩論畫下棋情形，不由一陣悲涼，又想起迎春的悲苦，兄嫂的爭鬧，幾片黃葉順風(fēng)飄落，一下把寶釵去看黛玉的興頭減了大半。寶釵停下腳步，望著滿園的寂寥，對香菱道：“香菱，我突然感到有些不舒服，你自去看林姑娘吧，代我問句好?！毕懔獾溃骸澳俏遗愎媚锘厝グ?？”寶釵道：“算了，反正有鶯兒陪我，你難得進(jìn)來一次，身子又七災(zāi)八難的，林姑娘是你學(xué)詩的師父，你去看她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闭f著，教鶯兒扶了自己回身離開，香菱只好一人前去看黛玉。

　　寶釵帶著鶯兒出了大觀園回到薛家，已經(jīng)是近午飯時分。薛姨媽見寶釵面色不似往日，也不及多問，草草吃了中飯，薛姨媽見寶釵進(jìn)了自己屋子，也跟著走了進(jìn)去，問道：“我的兒，你今天去了里面一趟，好似不很開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跟媽說說可好？”

　　寶釵道：“媽，也沒有什么，只是走了大半日，有些困?！毖σ虌尩溃骸昂煤⒆?，往日你都是你勸媽，你也要寬心才是。別把你哥嫂這些事放在身上。你哥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我以后要靠他怕是很難。我的希望都在你身上，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指望哪一個？”說完忍不住以帕試淚。寶釵聽了，也不免傷感，又怕惹母親更傷心，只好勸母親道；“媽，別說了，我會好好的?！苯喧L兒倒茶給母親，自己轉(zhuǎn)身讓母親坐好，給母親捶背，把今日在王夫人處聽到的話說了一遍。薛姨媽聽了半天無語。沉默了一會拍了拍寶釵的手道：“我的兒，是媽疏忽了你，轉(zhuǎn)眼你也十七歲了，應(yīng)該有一門好親事了。我和你姨媽決不會讓你和迎丫頭一樣的。你盡管放心，我的女兒這么個模樣，這么好的性子，又會作詩寫字的，人見人喜，將來定會有個好去處。你放心，過幾天我就去和你姨媽商議，你且好好歇息罷?！闭f完，起身回房歇去。

　　寶釵聽了母親的話，臉紅心跳，坐著只管發(fā)呆。仔細(xì)思量母親的話，心里焦慮萬分。知道母親是為了安慰自己說說罷了。要稱心如意，只怕還有多少周折。迎春嫁得不如意，探春比自己小三歲，賈家已經(jīng)有備人相看之意，寶琴比自己小幾歲，已經(jīng)是待嫁在即，湘云聽說已經(jīng)有人相看，想來姻緣不久可定。黛玉，老太太似乎早有成全她和寶玉之意，寶玉心里也只有黛玉。母親和姨媽雖然有露“金玉良緣”意思，老太太也?？渥约海约航K身究竟如何結(jié)局，眼前一陣迷茫。想自己有青云之志，滿腔才學(xué)，花樣年華，卻只能空自嘆息。

　　晚飯時，寶釵依舊沒有好心情，只吃了幾口，便進(jìn)房躺下，雖然翻來覆去睡不好，卻并不要香菱鶯兒進(jìn)來伺候，也不愿意她們陪著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