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黎啟元三年。
蕭聞中坐在高山之巔,閉目沉思。
正是人間十一月,山上寒風(fēng)透骨,小道童穿著布棉襖一下一下的掃著薄雪。
雪雖薄,但一直在下。小道童累的不行,臉蛋通紅。把小手塞進袖子里也冷,道童喃喃:“師父,師兄師姐一年才回來一次,禪亭想他們?!?p> 蕭聞中睜開眼,俯瞰這世間。眼神猶如亙古不變的高山寒冰,蒼涼冷漠。他眉間落了雪,雪融成水,順著他的臉頰落下。
他開口,婆娑寺的古鐘響起。
“禪悅禪楓心緒不定,道心不穩(wěn)?!?p> 良久,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道心不穩(wěn)……
偌大的悲霧山,凄清的婆娑寺。在真正潛心修道之人眼里,萬般皆如星奔川騖。
但在他眼里卻度日如年。
禪亭小道童摸了摸鼻子:“師父,炭火不足,前些日子溫家來人多燒了些?,F(xiàn)在剩的這些恐怕無法過冬?!?p> 蕭聞中芒寒色正,仙風(fēng)道骨:“那明日便下山。”
禪亭小道童眉開眼笑,不顧寒冷樂滋滋的笑著掃雪。
是了,七年前溫家公子把師兄師姐帶出山,順道也讓師父下了次山。
最高興的,還是小禪亭。
禪亭也才不到十歲,就是個孩童,心心念念著山下的鳥語花香。
次日,師徒二人走下悲霧山,從山上走到山下要七千七百七十七級,小禪亭走了兩千級實在走不動,哭喊:“師父師父,禪亭走不動了?!?p> 禪亭穿著白色道袍,冬日正午陽光下,賴在第兩千級臺階上。
“這僅是下山,上山更難耐?!笔捖勚姓Z氣清冷。
禪亭吸了吸鼻子,委屈道:“師父是怎么把我?guī)蟻淼模俊?p> 他自小生活在悲霧山,沒見過外面的世界,那些人世間新鮮的玩意,都是禪楓師兄和禪悅師姐給他帶回來的。
蕭聞中聞言,深深地看了禪亭一眼。
在第五千七百七十七級臺階,向上看是蒙蒙的霧氣仙山,向下看是秋色正濃的人間凡塵。
曾有那樣一個女子,穿著單薄的紗衣,倒在了這第五千多級臺階上。
這是蕭聞中終其一生也跨不過的臺階。
隔煙云千重,惘然如舊,一切宛若隔世笙簫。
蕭聞中闔目,眼前煙云繚繞剎那間清明。
回溯回到東黎啟明三十七年。
也就是十三前。
那時溫家公子也才不到十歲,正是禪楓和禪悅下山的第三年。
天空昏暗,那年蕭聞中也才二十有七,就早早歸隱于山。自幼時他便看透人世,覺得這人間屢變星霜,皇權(quán)更迭,萬般皆是漚珠槿艷。唯有道心永恒。
他原是西蕭小皇子,多年前不遠千里奔赴東黎,隱姓埋名,只為追隨心中之圣道,明心凈性,只求凈土。
他從西蕭離開那年,他皇兄登基,娶了位名動天下的歌姬。
他心中有道,不去理會那些凡塵之事,綺紈之歲便入婆娑寺,號聞中。有道:“聲在聞中,自有生滅?!?p> 從十七到二十七,整整十年,都未曾有人尋他。但在他二十七歲時,來了位尋他的不速之客。
彼時,蕭聞中正端坐在婆娑寺勤雅堂。
道童對他說:“聞中大師,有位女子倒在了七千長階上,昏倒之前說要見你?!?p> 蕭聞中搖了搖頭,并不想見。
道童接著說:“她來自西蕭?!?p> 蕭聞中闔目,實在想不起誰能不遠千里來悲霧山尋他。鶴歸華表,西蕭早已忘了有個小皇子還在東黎。
唯一記得他的,只能是他那兄長,蕭扶宸。
可是他已經(jīng)成為了西蕭君主,怎么會讓他回去?蕭聞中是中宮嫡出,只會威脅到蕭扶宸。除非……在他漱石枕流之際,天下大變。
蕭聞中起身,身姿挺拔,霞姿月韻。
“引路?!?p> 此番前去只是斬斷西蕭往事,蕭聞中心中并無他想。
可他走進禪房,看到的并不是想象的皇家中人。而是一個渾身是傷,朱唇粉面,嬌艷欲滴的女子。
女子昏睡在榻上,蕭聞中不知她是誰。
只好在隔壁靜心堂等她醒,小道童告退,蕭聞中從早坐到晚,也不知疲倦。讀完了一本經(jīng)書,喝完了一壺茶。
月明星稀。
那女子一襲紗衣,在這十月高山上凍得瑟瑟發(fā)抖,緩緩走入靜心堂。
蕭聞中正襟危坐,看著那女子裊裊婷婷白玉無瑕,踏月而來。
仙人不動心不動情,蕭聞中怔住,忽然想起自己喝的是碧螺春,別名“佛動心”。
茶香在唇間四溢,女子輕聲問:“道長可是…蕭扶珽?”
女子眉目多情,風(fēng)華絕代,一身紗裙清麗脫俗,但容貌艷麗傾城,月色襯得她似仙似妖。
蕭聞中搖頭:“蕭扶珽歸于西蕭,如今在你面前的,是蕭聞中?!甭曇舻统链己?。
那女子眼中含淚,注視著他:“我…我是……當(dāng)朝西蕭貴妃?!?p> 蕭聞中手指一頓,想起來蕭扶宸確實娶了一位歌姬為貴妃。
眼前女子確實傾國傾城。
可為何,她會如此狼狽來至東黎悲霧山。
她道:“我名凌媚,你兄長。啊不……是西蕭皇帝,他……為了大蕭天下,把我送到東黎。送給東黎君主……作為平復(fù)戰(zhàn)亂的……”
代價。
凌媚越說越難過,哭的梨花帶雨,原本她是備受寵愛的貴妃,孕有二子。
如今天下動蕩,東黎西蕭開戰(zhàn),河安七郡已經(jīng)拱手讓人??墒菛|黎君主竟為了私欲,言只要把她送入東黎,便停止攻占。
荒唐,堂堂君主,怎么會把自己最愛的女人送給他國。
可蕭扶宸真的這樣做了。
凌媚和她的小兒子一同被送往東黎。此行前去,她的小兒子淪為質(zhì)子,她淪為玩物。
獨留蕭漠涯在宮中。
最是帝王無情。
凌媚誓死不愿入他國以身換天下,她最親近的婢女便和她換了衣裳。
婢女入宮,而明珠淪落為草芥。
“聞中,聞中我是你的阿嫂…你已脫離西蕭,我不應(yīng)來打擾你……但我實在走投無路,我只知道你在悲霧山,我走了七千級我才尋到你……你能否收留我……收留我……”
她哭的肝腸寸斷,臉色蒼白。
蕭聞中恍惚間,想起他離開西蕭那日,舉國歡慶,紅妝十里。
正是眼前這個女子,出嫁之日。
那天,有個小婢女在他臨走之際送給他一盒糕點,說是新封的貴妃送他的。
怎能不思鄉(xiāng)。
他一路輾轉(zhuǎn),財物被偷,餓的不行,想起還有一盒糕點。
佛不渡我。
眼前女子卻救了他一命。
命運也巧,十年后,這女子竟真走了和他一樣的路前來尋他。
蕭聞中起身,正色道。
“你曾救過我,縱使我入道不回凡塵,但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你從今日起便在悲霧山待著吧?!?p> 凌媚怔然,哭著點頭。
好歹……有個歸宿。
凌媚實在想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救過蕭聞中。
可那人已經(jīng)挽袂離開。
自那之后,凌媚便在悲霧山住著。
蕭聞中潛心修道,沒和她說過幾句話,卻為她準備好了衣物,和過冬的用品。
凌媚想念著自己的兒子,想念還未滿十歲的蕭漠涯,想念還是襁褓嬰兒的蕭漠煜……還有那個替她去往東黎皇宮的婢女。
雖然終日悲思,但也盡心盡力的照顧著“出家人”蕭聞中。
蕭聞中知道,自己這個阿嫂比自己還小兩歲。每當(dāng)她熱情的要為他洗衣服時,他總感覺從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絲別樣的感情。
凌媚日日端坐在他誦經(jīng)的勤雅堂,安于一角,虔誠文靜。
道經(jīng)的聲音和滿室的茶香竟真能讓凌媚感受到一絲心安。闔目是一點點淡去的血染情傷,睜眼是清凈出塵的靜室雅堂。
一日,凌媚趕在為入冬前從小僧人那里得了一些置辦衣物的料子。她是貴妃,但也曾是沒落家族的閨秀,對于女紅她信手拈來。
她為收留她的蕭聞中繡了個荷包,那淺青色的荷包上繡著翠竹,精致優(yōu)雅。她抿唇一笑,想著自己的手藝沒退步。
他的收留,她是感恩的。
次日,凌媚把荷包呈于蕭聞中面前。蕭聞中不動聲色:“于理不合?!绷杳牟恢?,東黎有個傳統(tǒng)是贈與荷包就是表達女子對男子的心意。
踱步過鵲橋,愛意盈馨香。只有真心喜悅的女子,才會親手繡荷包給心意之人。
可凌媚來自西蕭,她哪里懂得。
她滿臉失落,不明白自己的一腔熱意怎就被駁了回來。眼前男子氣質(zhì)若華,霞姿月韻。
良久,他開口,玉石之音道:“罷了,我很歡喜。”
不能拂她的意,她已經(jīng)很悲慘了。
蕭聞中自幼清冷,不與他人親近,父皇就是因為他的性子才不將皇位傳于他。生在帝王之家并非他本意,不遠千里從西至東,過婳水,越音山。從繁華走入荒蕪,從破曉走進月明。江渚之上曾與漁夫論道,亭樓之中也曾與墨客談天。道經(jīng)翻閱千遍,行七千級至云巔。
讓他駐足的,從來都只有那澄明不染塵埃的真理。
他是不信情和意的,那俱是水中撈月。于他,火內(nèi)栽蓮才是真道。
可眼前女子太過可憐,他能想象得到,在他逃離西蕭皇宮時。這個女子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身披紅妝鳳冠霞帔登入明堂。
最是無情帝王家,零落盡,空悲切。深宮桎梏鎖嬌顏,意難平,情消盡。
她終還是和他走了一樣的路。
蕭聞中沒注意到,自己已經(jīng)開始可憐她了。
勤雅堂的門不嚴,入冬總有些小風(fēng),蕭聞中的道袍不厚。
凌媚發(fā)覺到那門不嚴實,她寄人籬下,深知這高山上修葺改造很是麻煩,不愿開口打擾那凈心出塵的人。默默地移到他身后,替他擋住那冷風(fēng)。
蕭聞中不曾與她多言,發(fā)覺她坐在勤雅堂正堂門處也沒說什么,深知她的悲哀,沉靜地為她誦經(jīng)。
他原是獨來獨往,只為追尋正道,原來只在清晨誦經(jīng),更多的時候是在自己參悟那道。
自凌媚來了后,每當(dāng)她進入勤雅堂安靜的跪著的時候,他便誦經(jīng)。
算是為蕭氏渡化吧。
這么過了一個月。某天,小道士進入勤雅堂,為蕭聞中布好食物。語氣疑惑:“師叔你不冷嗎?”
蕭聞中眉頭微皺,他細細察覺,發(fā)現(xiàn)勤雅堂確實有一股風(fēng)。
小道士見他沒說話,站起身來查看,猛的一說:“啊,師叔我發(fā)現(xiàn)了,是門這里留了個縫?!?p> 蕭聞中偏過頭去,他竟真沒發(fā)現(xiàn)那里有了個縫,看來那陣陣冷風(fēng)是從這門處傳來。
“幸虧我發(fā)現(xiàn)的早,不然師叔不知要吹多久的風(fēng)了?!毙〉朗坑行┑靡?。
蕭聞中只是皺眉,眼中深潭波動,輕聲道:“不早?!?p> 從凌媚坐在他身后那日起,寒風(fēng)便來了。
他心口微顫,想到那女子穿的不厚,跪的很虔誠。替他經(jīng)受寒風(fēng),也未曾打擾他。
這個冬日,好像格外溫暖。
……
心不靜,靜心抄寫十遍。
……
每當(dāng)他讀誦經(jīng)書到很晚時,桌前都會有一碗熱乎的湯。
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她的馨香。
……
心不靜,靜心抄二十遍。
……
凌媚也只敢暗戳戳的對蕭聞中好點,他是圣人,是玉面道心。他收留她,她得報恩。
她還想,讓他救救喜兒和煜兒。
可那人總是面若冰霜,看不透一絲情緒。宛若這高山之巔的花朵,終日不開。
一日,凌媚在霧花亭澆花,蕭聞中停留在她身邊,白衣飄然,神色凝肅,眉目和蕭扶宸有六七分像。
他伸手,想告訴她別往后走,凌媚卻下意識退后,想起了那個帶給她一身傷痛的帝王。
卻沒站穩(wěn),直直掉入身后池水。
十一月高山之池,冰冷噬骨。凌媚凍得不行,卻不會游泳。
救我……救我……
我還不想死……我還想接煜兒回家……
蕭聞中不言,依舊面若冰霜。
過了一瞬,水中撲騰聲停止。
蕭聞中皺眉,跳入池水。
她竟不會游泳。
盡管生死有命,他救了她一命,算不算回饋她的一盒糕點,回饋她受的那些風(fēng)?
池水冰冷,卻阻擋不了他救人的心。凌媚絕望間,看到昏暗湖水中,神明打破黑暗,為她帶來了光明。
夢中,婢女喜兒哭著對她說:“貴妃,你是我大蕭貴妃,喜兒決不會讓你入敵國。”
凌媚哭的不成樣子:“喜兒……這不可以……你和我一起走……我們一起逃……”
喜兒安慰她,語氣輕柔:“貴妃先走,去悲霧山尋小皇子蕭扶珽,等安穩(wěn)了,來救咱們小殿下,來救喜兒?!?p> 蕭扶珽出世多年……縱然貴妃找到他,他也不一定會幫忙。
但貴妃絕對不能入宮。
貴妃是金枝玉葉,西蕭鼎盛的象征,怎可進入敵國受辱。
喜兒握緊拳頭,眼中含淚,沖凌媚凄然一笑:“貴妃,喜兒對不起你?!?p> 喜兒把她打暈……
便再也看不到其他……只剩黑暗。
無數(shù)次日夜,她的腦海里都是喜兒的笑中帶淚。
無能為力,心懷大義。
喜兒……漠涯……煜兒……
為什么她在乎的,一個也留不得。
這浩瀚江山,繁華人間,無她可待之地。
盛世不再,她便是替罪羊,是最大的恥辱。
她是妖女,是禍水,是罪孽。
西蕭人都恨她,在西蕭她已經(jīng)死了。
東黎人也只當(dāng)她是戰(zhàn)利品。
戰(zhàn)爭之下,她背負了所有的債。
七郡的血,盡數(shù)潑在她身上。
五萬將士的魂的哭喊,日夜在她耳邊喧囂。
那帝王高坐明堂,神圣威嚴,眸中不帶有曾經(jīng)的一絲情愛:“如果朕知道東黎只要你,朕決不會讓五萬將士附送了性命。”
多可笑啊,盛世需要她。
落寞了卻怪罪于她。
蕭聞中坐在她床邊,凌媚臉色蒼白,眉頭緊皺。
“蕭扶宸……你好狠……好狠…”
凌媚喃喃。
她身子虛弱,費勁力氣狼狽的找到悲霧山,然后又為他擋了一個月的冬風(fēng),現(xiàn)在又掉入寒池中。
染了風(fēng)寒,發(fā)起高燒。
聽聞她的喃喃,蕭聞中喂她喝藥的手一頓,眸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情。
凌媚……
那個深夜,凌媚輾轉(zhuǎn)難耐。
蕭聞中點著燭燈,在她身邊,一刻也不曾彎腰。寫了整整七十三遍靜心抄,直到墜兔收光,月落參橫。
“一念離真,皆為妄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