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漸漸被拉長,白晃晃的陽光從摩多的指間爬上手腕,最后被藏在發(fā)間的耳釘發(fā)射回來,在船艙橢圓形的窗戶上不斷閃爍跳躍,熠熠生輝。
摩多放下發(fā)燙的手機,細細撫摸耳釘上凹凸起伏的花紋。甲板上的嬉鬧和著濤聲起起落落,把記憶里那人的話音沖淡。
那個人很普通、很普通,除掉常年系在腰間的校服外套和只背一邊的書包,幾乎再沒有什么能在人潮中被區(qū)分出來的地方,卻總是能被他在放學后人頭攢動的校門口找到。有時他是憑眼力,而更多時候,是靠直覺。
“要不我以后去你教室?這么多人萬一你被綁走了怎么辦?”
“明明很好找?。 ?p> 我丟書丟錢丟筆,但不論我用什么方式,只要擠過學校的柵欄門,你都會站在人群的盡頭,卸下我的背包攬過我的肩,問我是想吃冰淇淋還是直接回去寫作業(yè)。通向你的這條路我從來沒丟。
回憶陷得太深,以至于當來人走到近前了摩多也沒收起臉上肆意蔓延的笑意。
“想什么這么開心?”
“巴斯大人?”摩多一激靈,忙站起來。多少年了,這個男人努力營造的平易近人依然無法弱化他渾然天成的威壓?!拔业牡乇P上不養(yǎng)閑人?!边@是他口中的做人原則,同時也是摩多生存的底線。
不再被人欺負、嘲笑,成為讓巴斯大人滿意的人。這句話無數(shù)次被摩多寫在帶鎖的日記本上,新年的蓮花燈上,圣誕節(jié)許愿卡上。因此,他瘋狂地讀書、上武館,在第三次跳級的那一年拿下跆拳道藍帶,因此,他主動要求休學三年,加入巴斯的全封閉訓練營,沒有絲毫猶豫。
“別擔心,只是閉關訓練而已,”巴斯笑著將手覆在他頭頂,視線飄向艙外,“我巴斯帶出來的人,他們能抗下幾個回合?”
“巴斯大人過譽了。”
“你我之間不必這么拘謹,摩多,”男人的視線釘在遠處海天相接的地方,睥睨一切的目光襯得他像一個傲視天下的梟雄,“定期考核的時候,我要看到你把對手的陀螺撕碎,一個不留?!?p> “我明白,我不會讓您失望的?!?p> 那時他還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他將要開啟怎樣一種生活。
訓練,訓練,訓練。人仿佛變成了機器,除了無休無止地練習再也沒有多余的時間去思考別的東西。重復的日日夜夜像是流水線上標準化加工的商品,二十四小時被作息表精確分割,只留下可憐的七個小時自由支配——這其中還包括了洗漱、吃飯時間。
“你只有變強了才可能有立足之地,弱肉強食是這個世界上永恒不變的法則?!蹦Χ嗑A叩靥稍诖采?,白天巴斯說的話還在耳邊回蕩,有點搞笑,但又讓人挑不出毛病。
頭發(fā)上沒干的水浸透了睡衣,涼意爬上肩背。公寓樓每晚十點準時斷電,摩多經(jīng)常會因為浴室突然陷入漆黑而把洗發(fā)水和沐浴露拿混,也經(jīng)常因為吹風機停用而就著半干的長發(fā)草草入睡。他永遠都會記得在這里住下的第一晚,暖黃色的頂燈在水糊住眼睛的那一剎那熄滅,幾十平米大的單人宿舍與夜色合二為一,“嘩啦嘩啦”的水聲縈繞不絕,和記憶中那個被雨和血沾濕的夜晚不謀而合,水流仿佛匯成了無數(shù)只人手,捂住他的嘴、蒙上他的眼,緩緩升騰的水蒸氣中,似乎有一絲腥氣傳來。
那是他最不愿重現(xiàn)的夢魘。
裹上浴袍從浴室跑到床邊的那段記憶一直都不太清晰,摩多只記得那天晚上,他縮在床邊一邊哭一邊撥通了風的手機,眼淚和著劉海上的水弄了他一臉,實在擠不下的只能砸落在地板上。他胡亂地抽了張紙抹著鼻涕,耳朵緊貼聽筒,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我想回家。我好害怕,好難受,我待不下去了。
“明天我就去求巴斯大人放你回來,好不好?你先找找桌子和床頭柜抽屜里有沒有手電或者蠟燭之類的東西。摩多你在聽嗎?摩多?”
“我在,我在聽,”剛剛嚎得太猛,摩多一開口便感受到了嗓子的抗議,“床頭柜里有兩個手電筒。”
一束光從他手里射出來,像劍一樣把墨色的黑夜撕開一個口子,為他斬盡一切藏在暗中的妖魔鬼怪,即使身處黑暗,依然沒有近身侵擾的魑魅魍魎。
“好點了嗎現(xiàn)在?你開個免提,我就這樣陪著你,等你困了直接掛掉就行。”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嘈雜,隱約聽見雨好像又來借作業(yè)抄了。
“巴斯那邊你別著急啊我明天幫你找他,現(xiàn)在打電話過去那老頭兒肯定罵人。雨你別吵我!”
“嗯……”電話里的雜音更多了。
默認鈴聲在房間里突兀地響起,順著聲音尋過去,只看見一盞藍色熒光在枕頭花邊下面微弱地閃動。閉關兩個月來,能在這個點打進電話的只有一個人——
“今天還是全營第一嗎,十項全能的摩多同學?”
摩多撅起嘴翻了個白眼,一邊拿起毛巾擦頭發(fā):“我都快累死了,能不能別老打趣我?”
“好啊,那是誰第一天晚上臨睡前反悔要留下,到頭來每天不來耗我電話費不罷休?”
“今天明明是你撥過來的!”電話這邊的人惱羞成怒,另一頭的風卻笑得筆尖打顫,手一抖,作答區(qū)上一口氣寫了兩個“解”。
玩笑歸玩笑,笑過了、鬧夠了,摩多還是不得不承認那晚他臨時變卦的事實。少年時的心思就像六月忽明忽暗的天空,來時是一套,去的時候又變成了另一套。他崩潰地想要臨陣脫逃,卻在通話結束的前一秒突然變了卦。
我還是想留下來。
留下來。不管以后會面對什么挑戰(zhàn),我都想留下來,走到最后,變得更強,讓所有站到我面前的人都不得不俯首帖耳,就像巷子里的黃毛小混混那樣。
“算啦,真不知道巴斯老頭給你打了什么雞血。你在那邊的英雄事跡已經(jīng)在基地里傳瘋了!一對三還手撕人家陀螺,你是人嗎?”加完一條輔助線,風轉(zhuǎn)著筆道:“說真的,你這勢頭下去,依我看挑戰(zhàn)巴斯不是沒可能。雨這幾天總一張苦瓜臉悶在訓練場,生怕你把他比下去。對了,三角形中心、重心、內(nèi)心都是什么???我給忘了。”
“我筆記上有,自己找找吧,”摩多把毛巾掛回去,轉(zhuǎn)身去檢查門鎖,“你怎么還在寫數(shù)學?”
“還不是托你的?!?p> “你能不能有點追求?”
“好了好了別動不動就這句話,跟老班似的?!蹦z皮本被從碼成豆腐塊的一摞書中抽出,還把放在上面的一本軟皮抄帶了出來,粗糙的封面上簡潔明了地寫著附屬中學的名字,蠟黃色的劣質(zhì)紙張勾起了風一些不太好的回憶。
事情的伊始發(fā)端于課間在教室里游走的一條小道消息,伴著女生獨有的八卦語氣拉開序幕:“聽說了嗎?我們班要來人了,聽說還是連跳三級的呢!超厲害?!彼^了兩節(jié)課之后,聽見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么個無關緊要的內(nèi)容,風扯下罩在頭上的校服,懶洋洋地插嘴:“哦,那他還真是泥菩薩顯靈、文曲星下凡呢?!必毻觑L就后悔了,因為他看見班主任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了教室門口,身邊跟著摩多。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留了一級還死性不改,前天翹課去網(wǎng)吧的事我忘了說,你倒是自個兒送上門了!有這些背后嘰嘰歪歪的功夫還不如多寫幾套題……”當天下午,在人去樓空的辦公樓第四層被老班訓的時候,更年期女人不斷捶打的一堆作業(yè)最上面放的就是這一本。
“喂,唐嘉祺你傻了?風!”
“誒誒干嘛呢?嚇我一跳?!?p> “你半天不出聲我還想問你干嘛?!?p> “臥槽你書倒了,先掛了,拜拜拜!”通話戛然而止,摩多聽著急促的“嘟嘟”聲,撇撇嘴爬上床,心想著第二天該怎么嘲諷千里之外正在模擬卷上奮筆疾書的少年。
只可惜他再沒有說出口的那天。
摩多從未對巴斯有過恐懼感,基地其他人眼中兇神惡煞般的上司放在他眼里,是以為值得尊崇的長輩,不茍言笑,不會對他動怒。
但這只是在他的房門被踢開之前的印象而已。
像是事先策劃好了一樣,巴斯在他笑得最大聲的一剎那破門而入,時機分毫不差。手機墜地的聲音被那人的怒斥蓋下去:“怪不得你這幾天訓練的時候總是走神,我還勸你不要心理壓力太大,現(xiàn)在看來反倒是我自作多情了!別忘了來這里之前你是怎么對我說的,早知道你驕傲自負我就不該留你!”外頭的廊燈慘淡、蒼白,照不亮門口背光而立的人的臉。
后來巴斯還說了什么,摩多沒有聽進去,只覺得大腦里裝著一鍋漿糊,兩耳嗡嗡作響。他將后背緊緊貼上墻壁,垂下頭注視著兩腿間的一小塊地面。
門被“砰”地一聲狠狠甩上,半晌,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在漆黑的房中響起,摩多用力吸了吸鼻子,冰涼的雙手摸進發(fā)間,摘下耳垂上那顆閃閃發(fā)光的白色水鉆向角落用力砸過去。一道銀色弧線在半空劃過,頃刻消失不見。
和外界唯一的通訊工具被收走,再拿到手已經(jīng)是三年后的事情。期間的悲欣交集、世事變遷,誰說的清楚呢?現(xiàn)在,十三歲的摩多只知道蒙上被子縮成團,任眼淚和那點兒不可侵犯的自尊心在黑暗的掩護下肆意糅雜,不斷產(chǎn)生化學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