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縣，本是小縣。只因在離大江不遠(yuǎn)的富水河上，所以這青山縣雖然不大，卻是也不窮，雖然不比江南之地，若是比起北地一些縣，也算得上富裕。
城內(nèi)的茶樓酒肆，也就不少。江南之地的花魁名樓，青山縣沒有。但是那些皮肉生意的娼寮也不缺，茶樓酒肆里的唱曲伶人，也能唱些流行的詞牌與當(dāng)?shù)匦≌{(diào)。
若是到了大江郡，那就完全不一樣了，大江郡城里，才叫繁華。真正的文人雅地，青樓小筑，花魁畫舫，搏戲瓦舍，樣樣俱全。
便是江南的名人花魁，也會沿江而上，到得大江郡靠岸，猶如那巡回演唱會一般。帶來的便是江南名士新作，引領(lǐng)一番時代風(fēng)潮。當(dāng)然，賺的銀子也是大把大把的，賺錢才是讓人出遠(yuǎn)門的動力。
一碟果脯，幾塊切好的肉，加上一些瓜子，還有幾壺清茶，便是茶樓落座的標(biāo)配。若是想要酒菜，茶樓也是可以提供的，雖然名為茶樓，但是也會提供飯食酒菜點心之類，光賣茶水，可養(yǎng)不起這樣的茶樓。只賣茶水的，便是那路邊的茶攤。
徐秀才顯然熟門熟路，來這茶樓聽聽小曲，也是消遣，更是接收外地資訊的主要地方。若是聽聞茶樓里的伶人唱了新曲，徐秀才更是會早早來聽聽，新曲自然就是新詞，這些新詞大多來自江南文風(fēng)鼎盛的地方，名士崛起，也靠這些伶人來唱，唱遍大江南北了，這詞作之人，自然也就成了名士。
茶樓的臺子并不大，唱曲說書，或者有人表演一些其他的節(jié)目，比如口技之類，都在那小臺子上。
臺上坐了一個少女，長得并不美艷，手中抱著的琵琶，也顯得有些破舊，彈奏出來的樂音之聲，音調(diào)倒是不差。
徐秀才也認(rèn)識這少女，這個少女在這茶樓已經(jīng)唱了兩年了，從十二歲唱到十四歲，本還有個拉二胡的老漢作伴，老漢平常也唱一些戲文上的小調(diào)。今日倒是不見老漢在旁。
“今日奴家唱一曲昨夜新學(xué)的詞牌，《聲聲慢》，乃是江寧府名士楊毅、楊立新最近新填的詞作，江南畫舫上的花魁近來都唱此詞，奴家獻(xiàn)丑，還望諸位海涵?！鄙倥缫蚜?xí)慣了這般唱曲賣藝的場合，已然駕輕就熟，絲毫不怯場。
徐秀才嗑著瓜子，抬頭看了看，隨即又低頭去尋果脯來吃。倒是云書桓支起耳朵，滿臉期待。
詞曲自然在唱，徐秀才便是聽得楊毅的名字，就興趣缺缺。江南名士不少，徐秀才看得上的人倒是不多，比如吳彥、吳伯言。詞作大開大合，瀟灑恣意，寫出的詞有讀李白的詩一樣的感覺。徐秀才便是極為喜歡。若是有吳伯言的新詞，徐秀才必然也如云書桓一般滿臉期待。
一曲詞在少女口中咿呀唱罷，茶樓內(nèi)滿座之人，皆是拍手叫好。好與不好，這些大多并沒有讀過多少書的人，大概也分辨不出個所以然。但是聽得是楊立新這個名字，拍起手來，也只為顯示自己品味不凡，用一個詞來說，便是“附庸風(fēng)雅”。
徐杰心中不在意，卻是不想云書桓也說得一句：“新詞極好！”
云書桓說這句話，徐秀才便真不樂意了，云書桓可不是那些沒有讀過多少書的人，云書桓讀書學(xué)文的水平，徐秀才心中是有認(rèn)知的，只覺得云書桓水平不低。云書桓說得此語，徐秀才開口便道：“云小子，你這也太沒有欣賞水平了，就徐立新這詞。通篇下來，看春風(fēng)也悲，看秋風(fēng)也悲，看冬天也悲，悲傷個什么啊都是？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不過是騙女子眼淚的玩意，著實下乘?！?p> 云書桓聞言，并不答話，顯然不與徐秀才爭辯。便是知道自己這位公子詩詞造詣不凡，隨手在家中練字寫下來的詩詞，都是佳作，隨意一兩句，也能出口成章。雖然名頭不顯，只在本地小圈子里多受人夸贊，所以云書桓心中的佩服也不是一天兩天。
徐秀才眼高于頂，云書桓是接受的。但是云書桓便也覺得這楊立新的新作，著實不差。
人要成名，自身本事只是其一，主要還是要靠渠道。沒有宣傳渠道，就如徐秀才在青山這種小縣城，即便寫出了大作，沒有人左右吹捧，沒有人傳唱天下，也只會是籍籍無名。這也是為何文人都往大地方去的原因，江南之地便是文人匯聚的地方，其次才是京城汴州。
徐秀才大言不慚，云書桓聞言不說，只是低了低頭。卻是引來旁人不快。
只聽身后一個聲音傳來：“這鄉(xiāng)下地方，人當(dāng)真少了見識，自大如此，可笑至極?！?p> 徐秀才聞言一愣，回頭去看，只見身后也坐著兩個少年人，與自己年紀(jì)相仿，從衣著來看，當(dāng)真不是一般人家。開口說話那人，一副大義凜然模樣，話語雖然沒有指名道姓，卻是眼神與徐秀才對視在了一起。
云書桓也是回頭來看，眉頭微微皺起。又看了看自家公子，也是知道自家公子可不是忍氣吞聲之人。
果然聽得徐秀才開口說道：“楊立新，不過浪得虛名。一個官家公子，每日悲這春夏秋冬，豈不是無病呻吟？見什么東西都悲，然后用詞語堆砌，便也成詞，可笑至極！”
徐秀才拿刀，不服就是干。徐秀才說詞，也是有理有據(jù)。
那開口說話的少年聽得徐秀才之語，面色微微一愣，看了看身旁同伴。便看那同伴聽了徐秀才的話語之后，還在作一番沉思模樣。
徐秀才不免也朝那沉思模樣的少年去看，別的倒是沒有看出來什么，卻是看出來一點別樣的端倪。眉清目秀的面龐之外，與云書桓的氣質(zhì)倒是有些像。
徐秀才會心一笑，要說云小子有個閨女的外號，那不過是調(diào)笑。這位還真是個閨女模樣，穿一身文人長衫，也掩飾不了女子的脂粉氣息。
開口說話的少年見女扮男裝的同伴沒有說話，回過頭來又道：“楊立新好歹也是江南有數(shù)頭面才子之一，你如此大言不慚，那你說說誰的詞作方才能稱道？”
徐秀才想也不想，只道：“吳彥、吳伯言。詩詞冠絕一時，當(dāng)今天下，無出其右者。”
那少年卻還是不服氣，自古文無第一，徐秀才卻是自己排了個高低，但是吳彥之詩詞，也是冠絕一時，少年反駁不了，只道：“你真是自大得緊，既然你說楊立新浪得虛名，你有何佳作？可與江南士子比肩？”
少年隨父親到得青山縣，父親有公干，卻是這少年只是游玩水道風(fēng)景。少年身邊的女扮男裝之人，便是少年的親姐姐。俗話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少年倒是經(jīng)常跟著其父在大江郡四處走動，卻是第一次在這樣的鄉(xiāng)下地方遇見如此大言不慚之人。
徐秀才還真不把少年的話語當(dāng)回事，只道：“這樣無病呻吟之作，少爺我來個八曲十曲的，怕你招架不住?！?p> 少年已然起身，氣得有些發(fā)抖，口中只道：“來，你來，《聲聲慢》，你來一曲試試?！?p> 此時云書桓早已一臉憧憬之色，看著自家的公子，等著徐秀才來個十曲八曲。
便是那女扮男裝之人，也抬頭來看著云書桓。
那說話少年更是一臉看戲的模樣，等著徐秀才露餡獻(xiàn)丑。
徐秀才腦中一想，就是那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聲聲慢》中，此詞可當(dāng)?shù)谝?。卻是徐秀才又覺得不合時宜，張嘴便道：“原本想來曲大作，怕你嚇傻了。且給你來一曲隨意之作。聽好：嚴(yán)凝天氣，近臘時節(jié)，寒梅暗綻疏枝。素艷瓊苞，盈盈掩映亭池。雪中欺寒探暖，替東君、先報芳菲。暗香遠(yuǎn)，把荒林幽圃，景致妝遲。別是一般風(fēng)韻，超群卉、不待淡蕩風(fēng)吹。雅態(tài)儀容，特地惹起相思。折來畫堂宴賞，向尊前、吟詠憐伊。漸開盡，算閑花、野草怎知?！?p> 念完之后，徐秀才還自顧自笑了笑道：“嗯，此詞甚合時宜?？墒潜饶菞钜愀呙鞯枚?？”
再看后座兩人，已然是目瞪口呆模樣。唯有云書桓答道：“高明幾分！比楊毅之詞更能騙到女子?！?p> 徐秀才聞言，裝作那白眼一翻模樣，看了看云書桓道：“云小子，不見你平常多說一句話語，此時卻是連說兩句。見不得公子我好是不是？”
只聽云書桓答道：“不是！”
徐秀才便是覺得與這云書桓實在交流不下去，唯有落座，做一個假裝生氣模樣。
此時那拉二胡的老漢倒是不知從哪里出來了，坐在小臺子之上，開始唱戲文小調(diào)。其實這小調(diào)更受一般人歡迎，唱的詞句多有改動，雖然還不是淫詞艷曲，卻也多有那些淫詞艷曲的暗示內(nèi)容。茶樓如此的節(jié)目安排，便也是為了雅俗共賞，多拉顧客。
徐秀才拿起果脯便吃，也顧不得身后那兩人是個什么模樣。
那少年驚訝之后，紅了個臉，不知說什么時候，詞作高低，顯然他也能有個基本的欣賞水平。
那女扮男裝之人，反倒站起身來，走上幾步，到得徐秀才的側(cè)面，開口說道：“在下歐青，適才舍弟出言少禮，多有得罪。還請教兄臺高姓大名？”
徐秀才早已看出這人女扮男裝，聽得這強(qiáng)裝沙啞，卻還是顯得軟糯的聲音，便也見怪不怪，只是笑道：“鄉(xiāng)野小人，徐杰?！?p> 徐秀才還未有表字，“小人”之意倒不是罵人之語，只是說身份低微。徐秀才似乎還挺享受這般一鳴驚人的感覺。
再看那女扮男裝之人回頭示意了兩下，那少年也上前來道：“在下歐文峰，有禮！”
徐秀才起身笑道：“你們都是大門大戶出來的少爺小姐，不必與我一個山野之人這般客氣?！?p> 這女子出門，還要換一身裝扮，顯然不是小門小戶的人家。
再看那女扮男裝之人，叫人說破了裝扮，便是連忙低頭，臉色瞬間紅透。再也裝不出之前風(fēng)范，不由自主退得幾步之后，已然顯出嬌羞。大戶人家的女子，私自出門，叫人說破，實在太過尷尬。
少年見得自己姐姐這般模樣，拱了拱手道：“徐兄雅量，有緣再見?！?p> 少年為何這般匆忙，便是看見自己姐姐已然不好意思抬頭，坐立不安，再留是留不得了，唯有趕緊離開了事。
徐杰看得這番模樣，笑意更甚，著實覺得有意思。
卻是云書桓見得那兩人快步走出了茶樓，開口說道：“不該如此說破?！?p> 徐杰聞言轉(zhuǎn)過頭來，疑惑問道：“云小子，看來你也是早已看破這西貝貨。這對姐弟人還不錯，風(fēng)度不差。只是這名字大概是假的?！?p> 西貝為賈，賈音通假，西貝貨，便是假貨的別稱。
云書桓顯然是為那女子抱不平，又道：“無禮了些?！?p> 云書桓所想，看出來了便看出來了，何必如此當(dāng)面說破，說破了人家女兒身，就是故意讓人家下不來臺，唯有離開了。當(dāng)真有些無禮。
徐秀才聞言又笑：“看她尷尬而走，豈不也是趣事？”
云書桓低了低頭，又不再多言，也是知道與自家這個公子多說無益。
這位秀才老爺徐公子，便是這么個混不吝。
祝家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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