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那張臉,在那么一秒鐘之內(nèi),我的頭腦清除了我所有的情緒,腦袋里就跟A4紙一樣變成了空白。那張黝黑的臉上綻開了一絲笑容,顯得他的牙齒特別地白。教室門大大地敞開,乳白色的燈光流水一般淌在我的腳邊,一種從腳跟往上蔓延的溫暖讓我渾身說不出的舒暢。
“你好,我是唐默?!?p> 我覺得這樣很正式,所以我這么回答。
黑黑的小伙子個子比我高一些,咧開嘴的時候眼睛都沒了。他說:“我叫路建天,任老師都跟我說了。哦,對了,你想坐那兒?我給你排位置。”
我推開門往教室里面進(jìn)去,一瞬間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望著我,一時令我不知所措。我說:“隨便吧,坐哪兒都行,我先去把書搬過來?!?p> “哦,那好,我?guī)湍惆岚?!?p> 路建天,顯得很熱情,熱情得令我很不習(xí)慣。
于是我說:“不用不用,沒多少書的。”
他但也沒有繼續(xù)跟我客氣,一只手扶著門,然后說:“那行吧,我去給你排位置,就跟我一組吧,怎么樣?”
“沒問題?!?p> 我覺得我在笑,很開心的那種笑。
夕陽的余暉落在我的臉上,原來夕陽也可以這么暖。我咧開了嘴角,像是整個世界都在歡迎我,四周都是鮮花和掌聲。路建天進(jìn)去的時候教室里一瞬間炸了起來,依稀可以聽見有人在詢問,他們真的很熱情。
今后的生活一定會很好過,我這樣告訴自己。其實這算是一個很好的開始了,我抱著書停不下我的開心和興奮。我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好消息想要告訴我的朋友們,告訴楊偉,告訴楊光,告訴郭云彩。
郭云彩住在我家對面,他爹是個語文老師,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爹要給他起這么一個優(yōu)雅的名字。
我想告訴聶小倩,還想告訴夏丹。夏丹好像還不知道我又滾回來了,遠(yuǎn)在萬里之外的滇池,她或許正望著川流不息的瀾滄江,也可能是溫文爾雅的麗江。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想起過我,但是我總是會想起她。
我和夏丹偶爾會聯(lián)系,說說一些漫無邊際的話,偶爾也會感嘆如果當(dāng)初如何如何,現(xiàn)在又會怎樣怎樣。
我就是這樣,一旦太過于興奮之后就總是會想起一些人,一些事。我之所以這么興奮,或許是由于我這顆皮球總算是有人愿意接收了吧,流浪了許久的孩子總算是得到了好心人的收留。
推開門的剎那,我好像進(jìn)入了另外一個世界。無數(shù)雙眼睛如同聚光燈一樣聚集在我的身上,在我跨進(jìn)門的零點零一秒起,雷鳴般的掌聲轟然而起,我的血液在那一刻燃燒了起來,美好的現(xiàn)實總是讓人熱淚盈眶。
我不知所措地由大黑個子引導(dǎo)著坐到我的位置上,靠著教室進(jìn)門坐后面窗戶的位置。城蘭中學(xué)沿襲了我們當(dāng)年的傳統(tǒng),班里的幾十個學(xué)生分成了八九個小組,上課就通過討論來達(dá)到自我學(xué)習(xí)的地步。
至少在我看來這是失敗的,這種方式是完全照搬照抄,完全沒有一點創(chuàng)新的元素在里面。先不說這種方式的來源,僅僅就蘭城這種小城市里面生活的學(xué)生而言,聚在一起吹牛大擺大過于一起探討學(xué)習(xí)。當(dāng)年我們差一點吃過這個啞巴虧,還是裴姐頂著年級主任的壓力在高三的時候打散了這種學(xué)習(xí)方式。如果不是這樣,或許我滾回來的姿態(tài)還要更加狼狽一些吧,或許連成為皮球的資格都沒有了。
我在雷動的掌聲里飄飄然落到位置上,一本一本地放好自己的書,忘了同大家問好,忘了自我介紹。無論是出于什么原因,在這個狹小的世界里,他們臉上洋溢著的歡笑,將我的近乎冰冷的心點燃,在歡聲笑語里,像一個只知道樂呵呵的傻子。
我想,有時候做個傻子也好。
鄰桌伸過來一只手,我愣了一下,伸出手與他握了一下。我腦子里忽然有一個念頭,一個男生怎么可以那么白?只有點點的雀斑堆積在鼻頭附近,他微笑著,說:“還記得我嗎?張志遠(yuǎn)的表弟,我們見過的?!?p> 張志遠(yuǎn),初中的班長。如果他不提起這個名字的話,或許我已經(jīng)快要忘記了。我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不過是短短四年,有些人已經(jīng)離我越來越遠(yuǎn),如果再見,或許只能唏噓光陰似箭,物是人非。
“你是……”
我很尷尬,確實沒能想起來張志遠(yuǎn)的弟弟是誰,我似乎有那么一點印象,可是當(dāng)時他比我低一個年級。在中學(xué)時代,低一個年級的兩個人之間想要有交集似乎很困難。
我忽然想起一個小插曲,關(guān)于我和夏丹的,那時有一個低年級的小家伙喜歡上了夏丹,嚷嚷著要揍我,當(dāng)羅皓晨和胖子他們堵在他們班門口的時候,他哭得像是個三歲的孩子,說要告訴老師。
我不得不服我的腦子跳得比較快,這個時候還有心思想別的。張志遠(yuǎn)的弟弟見我愣了那么一會兒,也不覺得尷尬,輕輕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說:“我叫葉長安,歡迎你來到四班。哦,對了,是我把你的桌子搬過來的。因為我告訴他們你是個學(xué)霸,嘿嘿……俗話說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咱們更親一些,你說是吧。誒,我給你介紹一下我們的組員吧?!?p> 葉長安,很好聽的名字。一生很長,愿你平平安安。
這種感覺,很好,讓人感到幸福,流淌在血脈里的溫暖在我的臉上畫上了一個笑容。葉長安巴拉巴拉一大串的話讓我既錯愕,又欣喜。我在想,如果在二班的時候敲開了那扇門,會不會也會有人這樣浪費口水告訴我,很高興認(rèn)識我?
那扇門應(yīng)該永遠(yuǎn)也不會為我打開吧,馬瀟瀟在那里,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很討厭我才是,一個滿嘴謊話的人,沒有誰會喜歡的。
“額……哈哈……沒事沒事,我很喜歡跟你們在一起。”
你們怎么那么熱情呢?那種迫不及待的,躍躍欲試的,蓄勢待發(fā)的歡樂,我快要醉倒在你們的熱切之中了。
“我叫潘曉涵,歡迎你來到四班,別的不說,以后你在高三遇到事兒了,找我潘曉涵準(zhǔn)沒錯!”
潘曉涵拍著胸脯,大有咱倆干杯酒,天下一起走的豪氣。真是一個有趣的人,潘曉涵,是嗎?很高興認(rèn)識你。
“你好,你好?!?p> 我們相互致意。
“我叫……”
“她叫徐彩霞,和我住一個地方,家里賣魚的?!?p> 坐在小組左對角線上的一個姑娘握著筆咬牙切齒地瞪著潘曉涵。劍拔弩張的氣氛令我愕然,這……是要打架嗎?
咔嚓!
我的心臟驟然收緊,我去!那姑娘生生用一只手折斷了她手里的那只筆!我忍不住吞了一大口唾沫,心里已經(jīng)在告訴我自己,以后一定不能惹到這個姑娘。
哦,不,惹到徐彩霞。
嗯,徐彩霞,彩云沾滿霞光,很美的名字。
“潘曉涵,老娘打斷你的腿,你信不信!”
徐彩霞捏著折斷的筆往潘曉涵桌子上一拍,潘曉涵下意識地一頓,非常果斷地選擇了閉口不言,好漢不吃眼前虧。
感謝潘曉涵同學(xué)給我指了一條明路,讓我知道了以后一定不能惹到徐彩霞,我會記住你的,舍身取義的潘曉涵同學(xué)。
“我叫徐彩霞!”
嗯,我知道了。真他娘的霸氣!
我悄悄給她伸了一個大拇指!
“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我下意識地站起來朝著徐彩霞拱手,惹得周圍幾人一陣哄笑,潘曉涵和葉長安愣了一下,紛紛朝我豎起大拇指。潘曉涵更是笑得直拍桌子,我忽然間意識到了自己好像說錯了話。猛然想起來,原來徐彩霞并不是所謂的江湖人士。汗,鬧了個烏龍。
對面似乎有一股怨氣在醞釀著,越來越盛。理虧的我只能尷尬地咳嗽兩聲,希望俠女你能放過小生一馬。徐彩霞掄起拳頭往潘曉涵身旁問候了一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后向我挑眉,好像在說,小子,怎么樣,老娘功夫厲害吧!
這是一種警告,我一邊驚嘆于他們的熱情,已經(jīng)驚嘆于徐彩霞的……健碩。
“咯咯咯咯……”
徐彩霞身旁的姑娘掩著嘴輕聲笑著,兩眉似月如勾,似水溫柔。那姑娘帶著大黑框的眼鏡,遮住了半張臉,瞇起來的雙眼就像是會說話一樣,淺淺的眸光像是顧城的詩,溫婉的童話里寫了一首歡快的歌,可以是《小星星》,也可以是《鈴兒響叮當(dāng)》。
“彩霞,你把人家給嚇著了。”
姑娘輕聲提醒徐彩霞,可偏生被我聽見了。徐彩霞臉上馬上寫上了一個大大的尷尬,裝作若無其事地樣子繼續(xù)做題,這算是對我的歡迎了吧。
“你好,唐默,我叫楊笑語。長安說你學(xué)習(xí)很好,那我以后有不懂的題可以請教你嗎?”
楊笑語一笑起來就沒了眼睛,厚厚的眼鏡下面藏著她可愛的名字,笑起來是首歌,是一句話,一首歡快的歌,一句詩一樣的話。
“額……可以可以,如果我會做的話。”
“嘿嘿嘿,你一定會做的,長安都那么佩服的人,一定很厲害?!?p> 楊笑語似乎沒有聽明白我剛剛的話,依舊笑得那么開心,像是得到了心愛的玩具。我覺得她的生活一定很快樂,小小的,很可愛。葉長安很厲害嗎?我忍不住與葉長安對視了一眼,很白很白的少年眼睛里閃過一絲嬌羞,羞澀地笑著。
“唐默,我告訴你,長安可是我們班第二名,你說厲不厲害!”
潘曉涵摟著葉長安的肩膀,大大咧咧地笑著。
哦~原來是第二名啊,久仰久仰,幸會幸會。葉長安羞澀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尷尬地笑著。我一時半會也找不到話來回答,場面似乎有點尷尬,最后還是葉長安自己打破了僵局,說:“誒,你們繼續(xù)啊!”
“你好,我叫周大強!你上一屆的?”
“額……我是?!?p> “那你認(rèn)識楊碩吧?”
“認(rèn)識啊,怎么了,以前我們班的。”
“哦,沒怎么,認(rèn)識就行。”
好吧,這人真有意思。
接下來是最后一個了,這個姑娘的名字叫什么我忘了,后來每次懷念這段時光的時候總想不起來一切關(guān)于她的事?;蛟S是因為她總是太過于封閉吧,我唯一記得的就是她抬起頭笑著告訴我她的名字,笑得比較僵硬,像是她很久沒有笑過一樣。她坐在那里,卻沒有任何人說起關(guān)于她的事,她就好像只是躺在班級花名冊上的一個名字,只有簡簡單單的一撇一捺。我只是覺得遺憾,沒能夠記起她的名字,忽然覺得我們每一個人都像是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兇手,舉起了鋒利的刀刃,筑起一座高墻,她看不到我們的世界。
為了表示對她的尊重,我暫且稱她為陳默吧,一個總是在沉默中生活的姑娘。
潘曉涵和葉長安似乎對我的事情很好奇,總是嘰嘰喳喳問個不停,其中他們最關(guān)心的事就是我高考到底考了多少分,好像是每一個從高考考場上安然無恙歸來的人都如同上了戰(zhàn)場榮歸故里的英雄。
而當(dāng)他們知道我的分?jǐn)?shù)之后又迫切地想知道我到底是碰著腦袋哪兒了,那么高的分?jǐn)?shù),要想不通回來復(fù)讀。這其中包括這個組除了陳默以外的所有人,包括楊笑語和周大強。
我只能說:“其實沒什么別的原因,只是志愿沒有填好而已。”
他們臉上的遺憾,情緒剎那的低落,仿佛是看到了跟我一樣的自己。我沒有說什么,他們遺憾過后一樣會過得很快樂,因為這些事不會發(fā)生在他們的身上啊,這個世界上應(yīng)該沒有一個人可以和我一樣幸運,走了這么一個失敗的后門吧。
我只是在被人推進(jìn)這扇后門的時候碰巧被掉下來的門框砸了腳而已,沒什么的。
隔壁組的總有些好奇我的來歷,我花了十幾分鐘的時間像是給孩子們講睡前故事一樣講述了一些我自己的事。意料之中的每個人都對我的遭遇感到同情,也都羨慕我高考能夠考這么高的分?jǐn)?shù)。他們早晚會明白這個分?jǐn)?shù)所代表的意義,我沒有謙虛,沒有解釋。
他們終究會長大的,和我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