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幾步,又回頭。遠處的城堡在太陽的照射下發(fā)出熠熠光輝,似乎受到神的祝福。她深吸一口氣,轉(zhuǎn)過身時眼中滿是堅定。面前沒有路,她便自己走出一條。
舉著父親的佩劍,肖恩踏著逐漸穿過灌木,直到背后攻而不破的城堡隱沒在黑暗森林的陰影中,所有世俗淡去在鳥鳴聲中。
清晨的露水帶著涼意讓人不禁打了個哆嗦,穿過的及膝草叢被風召喚發(fā)出沙沙聲,樹枝盤根錯節(jié),遮蔽住大半天空。
恍然間,從詹金斯牧師那里聽來的故事躥入腦海,胃部擰成一團,越發(fā)緊張刺激,抬頭望了望從葉間漏下的光柱,腳步?jīng)]停反而加快。
母親讓她做一個勇敢而謹慎的人,現(xiàn)在她獨自一人走進這片沒人敢靠近的叢林正是前者的表現(xiàn)。
為什么她還想著母親?昨晚的爭吵已經(jīng)使她傷心至極,來到這里是會被母親稱作“故意令她痛苦”的行為。自己的離開難道不更應(yīng)該使她痛苦嗎?
肖恩皺起眉頭,雙手舉起沉重的劍,在空中停滯了幾秒,狠狠地刺向地面,仿佛是要擊碎她心中的困惑。
劍端沒入泥土中,一瞬間,萬籟俱寂,仿佛聽覺被封閉,時空停滯,冷汗從脊梁骨穿透至心臟。
等緩過氣來時,心臟像被人死死揪住又出其不意地松開,只剩下飛快跳動的余力。
握著劍的手在不住顫抖,條狀的花紋上沾滿了汗水。肖恩深呼吸了一口空氣,眼淚嘩地就掉了下來。
在她反應(yīng)過來之前胸口就蔓延出了令她無法再繼續(xù)前行的憂郁和酸澀,說不清具體發(fā)生的事情,一切由什么引發(fā),但她的全部力量都被抽走了。
肖恩閉上眼睛,一秒秒數(shù)著時間,直到整個人能夠平靜地呼吸才睜開雙眼。
眼前景色有哪里不一樣了。
是顏色。不再黑得如同天幕,而是碧綠的,正是夏天最繁盛季節(jié)的樣子。
葉子上的光脈一條條連在一起,亮得刺眼。
肖恩跌坐在地上想的第一件事情是把褲子弄臟要被罵了,但還是睜大了眼睛盯著上方澄澈的綠海,過了半晌才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拾起地上的劍繼續(xù)前行。
眼前的道路已經(jīng)打開,雖然并不明顯,有一條肉眼可見的小路,沒有一絲阻礙。
肖恩很快在這樣神奇的景象前恢復(fù)了鎮(zhèn)靜,牧師說過比這不可思議太多的故事,她不會過分驚訝。
向前竟然看到平原,更遠處是山坡,走了不久就到了坡頂,環(huán)形的湖水粼粼,泛著比鉆石還純凈的光芒。
肖恩露出燦爛的笑容,拖著劍飛快地跑起來,額邊落下汗水,氣喘吁吁地到了湖泊旁。
她蹲下身用手捧起一鞠清水,將沾滿灰塵和汗水的臉浸透,重復(fù)幾次后拿出懷里黃底藍邊的手帕擦干,如鏡湖面照出她與父母毫不相像的黑曜石般的大眼睛和雙頰的紅潤。
她又脫了鞋和短襪,先一只腳踩進水里,爾后另一只,提著劍走進湖中。她不敢到深處,僅讓水在她沒到膝蓋位置,用手帕擦洗劍身。
在此刻,肖恩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像故事里的主角,一個人歷經(jīng)塵世后終覓得一處休憩美景,至此不再遠游。
但她還是要走的,想到這兒,肖恩的心沉了沉。
有人在等她回去,哪怕這里是永遠的夏季,她也必須回到城堡中。抬頭一片前所未有的湛藍藍天,和煦微風,她迎著舒暢的心情唱了一首偶然看到的歌謠。
“盛夏晴空微熱平原
歌聲隆隆飛揚如風拂動的綠草
追逐著奔跑野兔消失在森林深處
夢中重復(fù)的情境是孤單落寞的黑夜
踏開未知的陸地凝視著巨大的湖泊
漆黑的顏色劃過我的心中
你的笑聲你的淚水在我心中融化”
肖恩重復(fù)著旋律。
一陣久違的暖風吹進她懷里,金發(fā)男人立在不遠處的山坡上,注視著湖邊孩子天真的背影。再沒有比這更清亮的聲音了,他的世界的生靈為孩子的歌聲駐足,稚嫩的歌聲里有憂傷、更多的是希望。當肖恩的歌聲停下,他的心中依舊激蕩。那黑發(fā)的孩子忽地轉(zhuǎn)頭,對上了他的視線,墨色的眼睛里閃動著微光,令他為之一顫。
“咦?”
肖恩眨了眨眼,剛才分明看到一個金發(fā)的人站在山坡上。穿著雪白的長袍,金色的長發(fā)束了起來,像是豐收的麥田拖至腳邊。詫異中,無意識增強的視力令她看清那人波光跳動的藍色眼睛,莫名熟悉。等她思考著在哪兒見過,要擦干劍身時,那金發(fā)的人竟然站在她的身后。
肖恩呆呆地看著面前的人。蒼白面龐上刻下五官線條完美,金色的長發(fā)同海上波浪般卷曲,看不出性別,面無表情,只靜靜看著肖恩。
肖恩回望。這人熠熠生輝的淺色瞳孔里盛滿了不明意味的話語,全身上下唯有眼睛透露了情緒。
“你……”她剛要說話,對方單膝跪在了她身前。
幾縷碎金發(fā)垂落身前,發(fā)絲掃過胸前的顏色。肖恩心里咯噔一下,剛才以為是染上去的,現(xiàn)在近看,胸口位置的紅色是干透的鮮血。
饒是再被容貌震懾,肖恩也下意識握緊了劍。被那人的手觸碰到時,有火舌舔過手腕,沖進血液里,肖恩感到她不受控制,手中的劍鏘地滑落。
那人的是手滾燙的,親吻肖恩手背的嘴唇則涼到散發(fā)出寒意。
肖恩盯著對方的眼睛,聽著能念出最強力咒語的聲音說:“我的阿德萊德。”
“我不是阿德萊德,我是肖恩!”她叫道,猛地睜開眼睛。
夢醒了。
風在湖面上掀起波紋,天還沒亮。
肖恩一個翻身坐起,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窗簾半拉,有陽光落在茶花紋的地毯上,四周望去是比家更古舊的裝飾,爾后她拉了兩下床頭旁一小節(jié)的流蘇繩子,呆呆地坐在床上,很快有人敲門,拿來洗漱用具。
祖父曼法瑪爾公爵的領(lǐng)地距離王城很近,與德瑪雪利爾一樣大多是平原,但氣候差異很大。
德瑪雪利爾全年干燥,夏炎,冬寒,而曼法瑪爾氣候溫和潮濕,更適合人生活。肖恩自三歲后每年都會到曼法瑪爾度過一段時間。
今年,肖恩多了一個妹妹。是德瑪雪利爾夫人的妹妹克里斯蒂娜所生。克里斯蒂娜的丈夫多爾德入贅了曼法瑪爾家,因此克里斯蒂娜將繼承曼法瑪爾的頭銜。
在和家人一同用過早餐后,曼法瑪爾公爵帶著肖恩出門,兩人一同去郊外騎馬已成了慣例。
德瑪雪利爾夫人與父親曼法瑪爾公爵的僵化關(guān)系在肖恩來到曼法瑪爾后逐漸融化。曼法瑪爾公爵十分喜歡肖恩,不僅因她是他的第一個孫輩,更因肖恩像公爵期望擁有的男孩繼承人。
一個月后將滿十二歲的肖恩和從前一樣令人第一眼便覺得這是個穩(wěn)重的孩子。從幼時起肖恩就能體會到母親的不易,乖巧是她安撫母親的一種方式。
在德瑪雪利爾夫人的培育下,肖恩成長成了一名還未成熟的德瑪雪利爾家繼承人,劍術(shù)和騎術(shù)不在話下,更重要的是她的友善聰慧,必定讓她成為一名好的領(lǐng)主。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和德瑪雪利爾夫人一樣,對肖恩擁有相同的期待。
祖父曼法瑪爾公爵有意將肖恩帶入社交圈,這個孩子有一雙讓歷世之人心生好感的純凈溫柔的淺褐色眼睛,一頭讓人忍不住愛撫的漆黑頭發(fā)是承自曼法瑪爾家
她聰明伶俐,雖比同齡人沉默安靜,必定能夠在社交圈占有一席之地,為曼法瑪爾家的晉升開辟道路。
曼法瑪爾公爵堅信自己不會看錯,為了這一天,他從六年前就在準備,連大師都為這孩子出面,要將她帶入教廷,還有什么能阻止他的前進?
兩人到了最近的湖泊,下馬散步。曼法瑪爾公爵看著遠處的群山,問肖恩是否知道山的方向是哪里。
肖恩說是王城,曼法瑪爾公爵點了點頭,問肖恩想不想去王城。肖恩愣了一瞬,抿了抿嘴,并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的母親不想你去,但是你想去嗎?”曼法瑪爾公爵蹲下身。他的藍色眼睛十分溫和,帶著歷經(jīng)歲月的痕跡,但肖恩顯然在此刻只看到了前者?!眲e管她怎么想,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帶你去?!?p> “真的嗎?”肖恩的眼睛亮了亮。
“真的。就在下個月,你在曼法瑪爾舉辦完十二歲生日宴會后,我就帶你去?!?p> “在曼法瑪爾舉辦生日宴會?”肖恩皺了皺眉頭,”為什么我要舉辦生日宴會?母親從未和我過過生日?!?p> “她竟然從來沒有為你慶祝過嗎?”這回輪到曼法瑪爾公爵愣住了。
“是的,也沒有禮物,每次只有詹金斯牧師送給我禮物?!?p> “那么這次祖父就為你舉辦一個前所未有的盛大的宴會,我會將王城里的人請來,和你一同慶祝?!?p> “……大師會來嗎?”肖恩提高了警惕。
“大師?”曼法瑪爾公爵想了想,”我想他不會有時間來,如果你想見到他,我會托人盡量問問看?!?p> “不,我不想。”肖恩急切地說道,”祖父,謝謝您,為我做的一切。”
“不用?!甭ì敔柟糨p撫肖恩的黑發(fā)。
在他兩年前告訴肖恩長發(fā)更好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猶豫不決,肖恩終于在她母親面前堅持要留長發(fā),現(xiàn)在頭發(fā)的長度已超過小臂,對穿著禮服來說足夠了。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jīng)安排好,請柬兩個月前送出去。他的大女兒雖然在父母面前倔強地像上古的巖石,卻無法對女兒硬下心。這次的宴會上,只要肖恩結(jié)識了王室的人們,他的計劃就能更進一步。
”你是我最喜歡的孩子,祖父可以給你所有你想要的?!?p> 仆人在并不合適的時間送來了一份信件。白色信封上的火漆封口是黑藍色的,一只奔跑著的獅子赫然入眼。
修奈澤爾單披著一件外套,慢悠悠地離開臥室,走到書房。眼中的睡意完全散去,拿起小刀打開信封,讀罷后也沒有起絲毫波瀾。只是拉開窗簾,從窗外望去。
他從來不喜歡晚上有光亮,皎皎月色照耀下的景色清冷極了。但這封信的內(nèi)容讓他內(nèi)心雀躍不已。
他今年二十四歲,為了這一刻的到來,已經(jīng)等待了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