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少年忽然將身體向前一傾,跪在雪地里向他磕了一個頭!
這個頭瞌得很突兀,也很用力,看著仿佛是少年把整個身體重重地砸在雪地里。
但路小石還沒回過神來客氣幾句,少年就緩緩起身,將頭轉(zhuǎn)向了早先他與那三人來的方向,長時間的沉默,不再理會路小石半分。
路小石有些懊悔。
他心想懂得磕頭謝恩的人,一定不會這樣冷漠地對待他磕謝的對象,現(xiàn)在看到的冷漠,則多半應(yīng)該是另有隱情才對。
自己錯怪了別人?
他翻臉自然比翻書還快,嘿嘿干笑兩聲,走到少年身前,笑道:“我這人嘴比較碎,你別介意……我叫路小石,小兄弟你貴姓?”
少年將頭微微抬起,應(yīng)該是從氈帽下看他,但仍是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那些人為什么要殺你?你是誰?他們又是誰?”
少年搖頭。
“你家在哪兒?”
少年搖頭。
“還有什么親人嗎?”
少年搖頭。
“你……是個啞巴?”
少年搖頭……又點頭。
路小石更加懊悔。
而隨著這種懊悔的加深,他也越來越真切地感受到了少年身上散發(fā)的落寞和無助,但他沒有說些什么,只是順著少年的目光,陪他看向其實什么也看不到的黑夜。
“活著最重要!”
過了許久,路小石慢慢說道:“不管經(jīng)歷了什么,只要事情過去,并且自己還活著,就什么都不算什么?!?p> 啞巴少年默默聽著,看起來就像他覺得路小石說得很有道理的樣子。
但路小石突然笑了,話鋒陡變道:“嘿!雖然咱們勉強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但其實我們并沒有多熟,是吧?”
他拂去羊皮褂上的雪花,笑道:“我救了你一命,你給我磕了一個頭,咱們兩清!至于因為救你而給我造成的損失嘛,看你現(xiàn)在也拿不出銀子,我就……暫時給你記在帳上,他日若是你囊中豐滿了,可要記得還我哦?!?p> 啞巴少年低下了頭,顯得瘦小而更加落寞。
路小石遲疑了會兒,又笑道:“按江湖道義來說,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嘛,是需要幫助的,其實我是很愿意幫助別人的,可這次卻幫不了你……”
他想著老張不輕易向人示善的教誨,再道:“因為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我會在哪里,那就實在不該耽誤你,還是…….咱哥倆還是相忘于江湖吧?!?p> 話一說完,他果斷地轉(zhuǎn)身就走,但走出幾步又返回來,將那件陳舊的羊皮褂脫下來,披在啞巴少年身上,又叮囑道:“記住,活著最重要?!?p> 這回他是真走了。
過得許久,啞巴少年側(cè)過頭來,看著已經(jīng)看不到路小石身影的方向,竟然開口說話了,只是聲音很輕,輕得只有他自己聽得見。
“謝謝……放心?!?p> 他的話很簡單,簡單到難以理解——說謝謝,可以理解為是感謝路小石的救命之恩,但放心什么呢?
這個問題似乎他也不明白,所以皺起了眉頭,又輕聲說了一句——
“我怎么就欠你銀子了?”
…………
少年說話的時候,路小石已經(jīng)身在山腰的樺樹林里。
他一路飛掠騰挪地下山,輕盈得像只鷂子,好像山頂上那三個死人以及那個通常會惹人憐惜的啞巴少年,都只是幾片尋常的雪花,不但與他沒有一絲關(guān)系,而且飄落在地上后他便再也記不得誰是誰了。
這當(dāng)然是因為他有無數(shù)次生死取舍的經(jīng)驗,有老張不知疲倦到近乎聒噪的教誨,但更主要的是,他明白一個事實。
死人不需要去記得,管你生前是王侯還是將相,一死便如一攤爛泥,何況還是三個素不相識并且一言不發(fā)就要殺他的壞人。
至于看似可憐的啞巴少年,他在雪夜里的遭遇以及顯出來的落寞,確實更容易讓人心生惻隱,但若誰真要去可憐他,那就是無可爭議的蠢貨一枚。
而且還是眼瞎的蠢貨!
在那三個壞人的追殺下都能逃到這里來——那可是兩個化氣境和一個忘形境的強者,這說明了什么?
當(dāng)然是說明啞巴少年的身手挺不錯??!
至少比他路小石強。
這個結(jié)論讓他有些不爽,腳下的動作發(fā)狠似的變得更為迅速敏捷,不多時便來到了山下,踏上了官道。
甚至在經(jīng)過官道旁邊那片松林時,他也沒有猶豫一下,直接走向了邛州城。
邛州城是邊城,距離飛仙關(guān)只有區(qū)區(qū)四十余里地,王朝八大神鎮(zhèn)營中的鎮(zhèn)震、鎮(zhèn)離兩營就輪番駐扎在此。
如此重要的邊城,城防自然是極為嚴(yán)密的,東、西兩道城門在天黑之前便早已關(guān)閉。
但路小石本來就不會走城門。
東北面城墻上積著厚厚的雪,但垂直的墻面還是黑乎乎一片,露著那些不知道經(jīng)歷了多少戰(zhàn)火灼傷的長條青磚,以及上面細(xì)細(xì)密密的冰漬。
路小石像壁虎一樣手腳并用,眨眼功夫就爬到了城墻頭,那些光滑而尖銳的冰漬對他沒有任何影響。待十名巡城軍卒走過后,他像野兔一樣一縱一躍,便消失在城墻另一端。
這里是他翻越城墻的老路,自然十分熟悉,貓著身子趟過一片空曠泥地,便來到了城東相如街口。
風(fēng)雪之夜,街上空無一人。
路小石倚在劉太婆家門前那根掛著三只干葫蘆的木柱上,長長地打了個呵欠,然后臉上便涌出一片慵懶之色,像是沒睡醒就起來解夜的樣子,同時腳下移動,慢慢地向文君坊走去。
文君坊不僅是酒坊,也是客棧。
路小石當(dāng)然住不起客棧,但老張在文君坊打雜換來了文君坊的一間柴房,讓他們二人得以在邛州城住了一年多時間。
這是他們在同一個地方住得最久的一次。
僅僅從這件事上講,他還是比較感謝老張,也就多多少少寬恕他了些。
而老張之所以需要寬恕,是因為從他記事開始,老張就教他一些口訣,讓他打坐、凝神,引領(lǐng)他走進(jìn)了修行的大門。
王朝萬萬人,能夠化氣成功進(jìn)入修行門檻者,不過百中之一,單從這一點上講,老張有功。
但是,老張的功絕對抵不了罪。
因為直到現(xiàn)在為止,老張都沒有教過他哪怕是一招、哪怕是具有一點點實戰(zhàn)作用的招式!
不管是在土魯國面對野狼,還是在北氐國遇上惡熊,甚至是無數(shù)次與活生生的不明身分的惡人交手,都是憑他自己理解的方式去戰(zhàn)斗。
這簡直是拿生命當(dāng)兒戲——偏偏老張還好意思時時念叨,說什么貪生怕死也是一種本事。
每每想到這些,路小石就恨得牙癢癢。
文君坊的院墻并不算高,但路小石從來沒有像翻城墻那樣翻過,而是麻利兒地從狗洞里鉆了進(jìn)來,倒不是他對掌柜的有多么感激敬重而不敢,而是覺得這個狗洞比普通狗洞大得多,比翻墻更省事兒。
狗洞旁邊就是柴房,還亮著燈,他推門而入。
屋內(nèi)炕上坐著一位五十歲略顯不足、四十歲頗為有余的中年男人,濃眉小眼,顯得面善而極富喜感,正是老張。
老張不姓張,而是姓老名張。
在路小石的記憶中,老張是他睜開眼后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十七年來唯一在他身邊的人。
雖然,他至今都不清楚老張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但有一點很清楚,就是在十三歲以后,他就不再懷疑老張是他親爹,用他的話說,如果任何人能從他英俊的臉蛋上看出一絲老張的影子,他路小石就只有三個字來表達(dá)態(tài)度。
毋寧死!
對此,老張報以笑瞇瞇的高深莫測。
老張從來都是笑瞇瞇的,不管是對路小石,還是對邛州城的老街坊。
但此時老張卻十分嚴(yán)肅。
這讓路小石大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