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不是山,唐河不是河。
南出京畿三百里,便是唐河地界,也便進(jìn)入方圓數(shù)百里的綿綿群山了。
這里的山勢不如南岷山那么高危險峻,但奇峰秀麗、山體綿長,自有一派風(fēng)景如畫的婉約。
唐河即是指唐河峰,位于群山中部。
如果從天上俯瞰,細(xì)心的人或許能從茂密復(fù)雜的林木中看到八條小徑從唐河峰四下伸延出來,像是長長的鳳凰尾翎。
那是許家的凰羽陣。
八條小徑分是按后天八卦的方位布設(shè),坎離相對、乾坤居隅,徑與徑之間多有暗險機(jī)關(guān),每條小徑又有三道山門,通過最后一道山門才算是進(jìn)入真正的許家領(lǐng)地。
東北艮徑,小徑幽僻。
許吾浪負(fù)手緩行,嘴角掛著一絲苦笑。
他瞟了瞟前方那抹沉默的春色,搖頭暗嘆,想著自己不過是想像她那樣簡單地活著,怎么到頭來就做了她的仆人?
“十兩銀子不少了!”
他記得草兒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是那么真誠,是那么堅(jiān)定,他竟然沒有辦法反駁十兩銀子的賭債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算債,更沒有辦法反駁他從來不是一個為了銀子便會曲膝的人。
如此而此,又自然而然,他許三公子為了活得簡單一些,為了償還十兩賭債,便答應(yīng)了一個聽似荒唐但又頗為有趣的提議。
好在他還堅(jiān)持了,自己這個十兩銀子身價的仆人只做到山門外,否則被老爺子知道了,必然會打斷他的腿。
雖然他并不懼他。
“我……渴了?!?p> 草兒尋著徑旁一塊青石坐下,有些生硬地說了一句。
許吾浪沒有遲疑,略略打量一眼,便閃身而去,片刻后用老竹酒壺裝了清水遞過去,提醒道:“過了這個坳,便是山門了?!?p> 草兒默默喝著水。
許吾浪輕輕一笑,道:“這一路走來,我發(fā)現(xiàn)服侍人真的不易,但好像你被人服侍更為不易。”
草兒抬起頭來,道:“我不習(xí)慣?!?p> 許吾浪感同身受,道:“我也不習(xí)慣?!?p> 草兒有些疑惑,道:“那你為什么要同意?”
許吾浪道:“我想像你一樣活著。”
草兒不明白。
許吾浪輕笑一聲,道:“或許你真不明白,但你簡單直率、表里如一,卻合了大道至簡的真諦,按照修行中人的說法,你這便是天資不凡?!?p> 草兒搖頭道:“我沒想過這些。”
許吾浪笑道:“正是因?yàn)槟銢]有想過,便說明你心思通透,其質(zhì)如玉,不會為俗事所困惑?!?p> 草兒想了想,道:“不對?!?p> 許吾浪看了草兒一眼,道:“這次我也奇怪,你怎么也會有了心事,雖然你什么也沒說,但我知道一定和路小石有關(guān),他到底怎么你了?”
草兒呆了呆,道:“他沒說話?!?p> 許吾浪挑挑眉,道:“你想他說什么?”
草兒默然,想著這怎么給你說?
那日她極快地逃回閨房后才反應(yīng)過來,平姨都那樣說了,甚至自己都說了,他竟然沒有說。
但憑娘親作主??!
這可是他親口說的,如果喜歡對方的話,就該這么說,而他不說這句話,那就是不喜歡自己?
但這個疑問卻又好像不能問他,所以只好不見他,否則他若是說起這事來,那真是難為情。
直到遇著許吾浪的那一刻,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shí)還是想問他,想要聽到他親口出來,哪怕很難為情。
“算了!”
許吾浪知道草兒不愿說,更發(fā)現(xiàn)做一個簡單的人比服侍人還不易,總是不知不覺間就生出許多疑惑,道:“你不用想太多,我也不用問太多,就這樣簡簡單單的便好。”
草兒緊咬嘴唇,半晌默默起身,一邊將老竹酒壺遞給許吾浪,一邊又低著頭緩緩前行。
許吾浪簡單一笑,道:“你別總這樣垂頭喪氣的,得拿出一些主人的豪氣來,不然我這仆人做得也沒勁啊。”
草兒停下腳步,回頭道:“你不是仆人,你是好人。”
許吾浪挑眉道:“在你心中,就只有好人和壞人,這未免也太簡單了些?”
草兒沒說話,卻嫣然一笑,明媚如春。
艮徑蜿蜒。
草兒一笑之后加快了腳步,一身春色承風(fēng)而動;許吾浪也加快了腳步,一襲白衫隨風(fēng)而舞。
二人身影時顯時隱,像是一對飛舞林間的蝴蝶。
…………
從官道而來,只能從正北坎徑進(jìn)唐河。
相比于艮徑的清幽,與官道相接的坎徑便顯得熱鬧許多,甚至徑、道相接的地方,還有一家不大不小的酒肆。
路小石將大黑馬將由蘭子君去喂養(yǎng),率先進(jìn)入酒肆。
“路公子!”
他剛踏進(jìn)門檻,屋內(nèi)便發(fā)出一聲驚喜難表的呼喚:“哎呀呀,真是天下何處不逢君啊,哈哈哈!”
路小石定睛看去,見是不及先生楊塵,意外之下笑著迎了上去。
楊塵一身酒氣,不由分說把路小石拉到西角一桌,又把桌上的四五人人一一介紹,均是包括柳灰在內(nèi)的名人士子。
對于路小石,楊塵則簡單而自豪地介紹為詩書滿腹的京城路公子、他的忘年之交,并未提及其郡王身份。
其實(shí)柳灰等人均參加過碣山神仙會,雖然與路小石并沒接觸,但對其身份和傳聞多少知道一些,只是眾人均甚灑脫,想著楊塵不介紹自己便裝著不知,反倒自在。
路小石很確定和楊塵談不上什么情誼,更談不上忘年之交,但在此處相遇,也多少有些熟人相見的意外和欣喜,當(dāng)下也不見外,略略客氣幾句就與眾人推杯交盞起來。
幾杯過后,他念著蘭子君尚未進(jìn)來,便側(cè)頭一瞟,不想正看見門口進(jìn)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不禁有些在意。
少女衣著樸素,懷中緊緊抱著一把兩弦琴,眼睛怯怯四顧,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意,更讓他覺得她像極了在京城遇見的叔喜。
楊塵順著路小石眼光瞧去,贊嘆道:“青澀如蓓,清新似蕾,倒也讓人疼愛,妙極妙極!”
柳灰亦是贊口不絕,道:“沒想到此處竟有如此妙女,當(dāng)邀來共飲耳!亦或獻(xiàn)曲陪飲,亦為樂事!”
酒肆內(nèi)客人較多,注意到少女的也不僅路小石這一桌,緊領(lǐng)門口那桌便有男子站了起來,大聲道:“小女子,過來喝酒!”
少女似乎被該男子嚇著了,竟是低頭側(cè)首,碎步直向里間來,近了路小石等人。
那男子不防少女如此反應(yīng),或許自覺面上無光,踉蹌著跟隨過來,不悅道:“小女子耳聾?既為賣唱,為何又不受邀請,莫不是嫌我柳浪春沒銀子?”
少女更為害怕,小臉慘白。
男子一把按住少女肩頭,用力向后一拽,意欲用強(qiáng),少女驚嚇之下險些摔倒,懷中兩弦琴也撒落在地。
此一變故引得酒肆內(nèi)眾人側(cè)目,倒安靜下來,讓少女低泣之聲顯得尤為清晰。
路小石見自稱柳浪春的男子以及同桌人的裝扮,以及其人眉間精氣隱現(xiàn),便知也是修行中人,辨其口音,或許就是附近某個門派的弟子。
他皺眉起身,向著男子說道:“這位朋友,人家姑娘就算是賣唱,那也得講個你情我愿,怎么能強(qiáng)迫別人?”
男子乜斜雙眼,道:“這位公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強(qiáng)迫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