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陳閑出門乘上馬車,華福驅(qū)使著馬車駛出杏花巷,向著城北湖光書院而行。
陳閑在湖光書院讀書五六年,往年每一次的季末學業(yè)考核都基本處于中下等的成績,比之兩年多前的莊志富和岳溪都有不如,如今的莊岳二人已然是湖光書院最拔尖的一批學子了,才學和才名等能勝過他二人的僅葉子由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人。曾經(jīng)的陳閑在湖光書院沒什么存在感,真心把他當同窗當知己的也就葉子由一人,其他的如莊岳等人皆屬于泛泛之交。
陳閑回湖光書院真正想見的就兩個人,一人是葉子由的父親葉華庭,一人是葉子由的爺爺葉觀之。
這兩人在江南學壇極富盛名,儼然是江南一帶的學術泰斗,并且皆進士出身,早些年都還出仕做過官,尤其是葉子由的爺爺葉觀之,曾最高做過吏部侍郎,中年因為某些事卻忽然辭官回鄉(xiāng),回到這蘇州開始教諭門生。葉觀之與陳閑的爺爺陳臨曾是故交,陳閑在湖光書院的這些年頗受葉觀之的照拂,葉華庭也因這一層故交關系,那些年對于陳閑也是特別厚待的栽培與指點,這正是陳閑覺得自己確實應該回一趟書院的主要原因。
陳閑乘著馬車來到湖光書院,華福和暖兒在書院山門下的集市上閑逛,他一個人踏上書院山門,一路上沒有碰到過一個他認識或認識他的人,后來在約定地點一間課舍前遇見了正在等候的葉子由,二人有說有笑地一起來到了書院后湖的觀雨水榭。葉觀之和葉華庭這對父子此時正在水榭內(nèi)下棋,對于陳閑的到來,這二人一點也不意外,葉子由昨天晚上已經(jīng)與他們說過陳閑今日會來的事,也順便提到過天陽大公主貌似并不滿意陳閑這個駙馬的事。
這父子二人看向陳閑的眼神依舊如當年那樣和藹親切,并未因為陳閑現(xiàn)今的身份和處境,以致他父子有任何的不同眼光。
等到這對父子這局棋分出勝負站起身來,四個人一路說著笑著一路走出水榭,到后來只是葉觀之一個人在講話,葉子由和葉華庭沉默地跟在身后,不得不說葉家的家風極好,葉觀之講話的時候,后方的那對小葉父子如臨大訓,都豎著耳朵聽得認認真真的。其實以陳閑現(xiàn)在的身份和已被限制住的仕途,葉觀之能說的只是寬慰與開導,大抵已沒多少必要勸導陳閑求學上進,或為國建功立業(yè)……等諸如此類的話語。
陳閑當年的才學遠不如這書院的大多數(shù)學子,葉觀之清楚這一點,以他當年判斷,陳閑若想考取功名高中進士,只怕需到四十歲年紀,并且高中的希望并不大,可以說陳閑的仕途本是一片黯淡,因此葉觀之覺得陳閑如今能當個駙馬反而是件好事,如無意外,至少可以保證一世衣食無憂。在才學上他雖認為陳閑過于平庸了些,但他認可陳閑的品性,曾經(jīng)的陳閑樸實善良,他那些年時常點撥與照拂陳閑,有一半正是出于這些原因,縱然非可塑之才,卻是個可塑之人。
如今的陳閑在他看來,已是長出羽翼飛出書院,也已有了自己的小天地,教誨一類的言語該點到即止,話題也便少了。
“昨晚聽子由說,照生你如今對琴曲之事似是頗感興趣,這倒真出乎老夫的意外,想兩年多前的你,可是不好這些的?!?p> 葉觀之此時就著昨晚上聽見的新鮮內(nèi)容又繼續(xù)聊起來。
陳閑走在他身側(cè),笑了笑說道:“這大抵是一個人的成長歷程吧,正如幼年時候的興趣,現(xiàn)在大都會覺得無趣,想初入書院的那年,因為不操琴樂,還曾被葉公用戒尺打過十記手掌,如今嘛……葉公怕是攔也攔不住我了。”
“哈哈……”四人不約而同笑起來。
葉觀之負手停下腳步,欣慰笑道:“如此甚好,照生你此番趕上了,稍后若有閑暇,老夫便邀你一同前去賞聽賞聽。”
……
……
葉觀之和葉華庭這對父子除本身學術造詣,也皆是江南少有的曲樂大家、琴道名師,于古韻律學也造詣非凡。他們前一刻在觀雨水榭下棋,其實是在消磨等待中的時間,他們等待的是一首不日將完成的新曲,而正在譜寫這首新曲的人,是他父子二人共同的得意門生。此人名叫郭見深,乃是湖光書院的第一才子,連葉子由等人在其盛名之下也自愧不如,陳閑當年自也認得郭見深,畢竟此人一直是湖光書院眾多學子中的魁首人物,當年也算是陳閑需要仰望的人,不過陳閑與此人并無私交。
郭見深的這首新曲已經(jīng)寫了近十天,這十天幾乎是日以繼夜地勞心譜寫與改善。葉氏父子對于這個優(yōu)秀門生極有信心,他們父子二人這些天其實并未給與太多的指點,多是翹首以盼,其中自也有著濃厚的??家馕?,大抵是想通過這首新曲,看看這個門生在琴曲方面已經(jīng)成長到何種地步。
他們一行人來到書院的后湖水亭,郭見深此刻正嘗試著分段彈奏這首新曲,很巧的是莊志富和岳溪竟也在水亭內(nèi)坐著。
“葉公,葉師,子由也來啦……”莊岳二人和郭見深連忙起身長揖一禮,后者看了看陳閑,僅是稍稍點頭致意,莊岳二人倒是笑著拱拱手:“沒想到照生也來了……”
陳閑也笑著拱拱手:“莊兄岳兄……真巧真巧……”
“大家無需拘禮,各自圍坐下來吧……”葉觀之撫須微笑,看向郭見深點點道:“見深你也繼續(xù)……”
“是,學生這便繼續(xù)……”郭見深又向眾人長揖一禮,撩起長袍在琴案前坐下了。
這座八角水亭依湖畔而建,亭外湖面上綠波蕩漾,時有清新湖風吹拂過來,叫人心曠神怡,眾人圍坐在水亭之內(nèi),各自面前各有一盞葉葉茶。郭見深繼續(xù)嘗試著分段彈奏,他每彈奏一小節(jié),便提起筆,在譜稿上寫幾筆,或在一旁的書稿上寫下一行字。陳閑對于譜稿并不陌生,對郭見深身旁的書稿卻是頗感興趣,這時候舉目遙遙一望,他立馬懂了,原來在寫曲情。
曲情,拆開來講就是曲子的隱藏情節(jié),一首曲子如同一則故事,這個古代的人在寫曲子之前,喜歡先寫下曲子的情節(jié),然后根據(jù)情節(jié),編寫出曲子的段落,當然也必須遵守琴曲的一般規(guī)律,如起承轉(zhuǎn)合等。雖說最后成為聲音的琴曲,無法表達出文字,卻能表達出文字的寓意和意境等,因此聽曲聽的正是意境,抑或是借曲抒發(fā)某種情感或遠大志愿等,而這些都需要曲子背后的隱藏情節(jié),作為寫曲取音與彈奏時的準繩。
……
……
大約過去兩刻時間,郭見深終于彈奏完新曲的全部段落,水亭內(nèi)葉觀之等人面帶笑容地回味著曲子的余韻。
陳閑倒略微有些失望,以他的超高水準來評價,這首曲子委實很一般,并且郭見深的彈奏水準明顯難以駕馭這首曲子,在整個分段彈奏的過程中,時時處于力有不逮的糟糕狀態(tài)。這并非彈奏時發(fā)揮不好,也并非心不夠?qū)庫o,完全是個人能力做不到。而這首曲子最大的問題,曲風分明偏向鮮活,卻因過于遵守某些準則,導致有些呆板,不夠靈活,缺乏生機與靈動感。
他憋在心里沉默不語,葉觀之笑著問道:“見深的這首新曲,頗有前朝遺韻,卻不知這首新曲現(xiàn)在改為多少段了?”
郭見深春風得意地站起身,拱手笑道:“回葉公,如今這首曲子凡十九段,曲名已定為……如魚?!?p> “如魚?”
陳閑挑挑眉喝口茶,他沒有猜錯,聽曲名就知道曲風偏向于鮮活,可惜缺乏靈動感。
“嗯……曲名也甚好?!比~觀之卻是點著頭捋須品評道:“如魚游水,水自清流,人亦如游魚,亦該如清水,洗去世間污垢,得自由自在之身之心,不為世俗所累,不為功利所縛,此曲此意,不失為一曲振興之音,不錯……不錯,見深你如今于琴之一道確實所見非常,若只說曲樂這一門,將來或有希望成為如七弦先生和師擎這樣的絕世大琴師。然而,見深你如今仍是火候尚淺了,方才你操琴之時似是力有不逮,切記,今后當更加勤勉才行。”
葉觀之也能看出郭見深的問題,不過考慮到這首新曲的難度,一個二十出頭的人能有這般造詣,他依舊非??春霉娚睢?p> “學生謹記葉公教誨……”郭見深傲然說道:“不瞞葉公,其實這首曲子學生是為他人所作,并非為了學生自彈?!?p> “哦……”葉觀之蹙眉好奇:“那是為何人所作?”
“是為珠璣姑娘所作……”郭見深開口的同時,一旁莊志富和岳溪也忍不住開了口,這顯然是他們?nèi)斯餐臎Q定。
“珠璣?”葉觀之略微沉吟,思考片刻隨后笑起來:“珠璣之名近來當真是如雷貫耳,縱然深在書山如老夫,也時常聽那些學生們討論此女,遺憾的是……老夫還未曾親眼一睹此女風采,哈哈……如此說來,待這首曲子成熟以后,老夫倒是有機會聽一聽此女的琴技到底有多高超了?!?p> “這個自然,屆時怎能少了葉公臨場……”郭見深和莊岳二人異口同聲道:“那請葉公再多忍耐些時日?!?p> “無妨無妨……”
葉觀之吟吟笑道:“倘若珠璣不負盛名,老夫多等個十天半月又何妨。”
“對對對……”
說起珠璣姑娘,葉子由便有些忘乎所以:“爺爺您不知道,那珠璣姑娘的琴技可謂……”
葉子由對于珠璣推崇備至,這時候說起來滔滔不絕,大加贊賞珠璣琴技了得,其余幾人也都極有興致地聽著,到底一致認同珠璣的確名不虛傳。唯獨陳閑仍在心中思索著郭見深的這首如魚,這首曲子存在較大的弊病,甚至還有極大的改良空間,而問題的根源主要還是出在為何缺乏生機與靈動之感,待他細細的回想一遍整首曲子的全部段落,終于想明白關鍵原因。
他忽然忍不住說道:“郭兄,其實我覺得……嗯,若是我的話,寫這首如魚就不會側(cè)重于走音,而會側(cè)重于泛音……”
他一句話將水亭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吸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