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鐵器街,錢和尚鐵器鋪。
阮紅瘦面朝著京都方向站在后方小院落,眼睛一眨不眨注視著天空。
蘇州已跨入六月季夏中旬,不日將進入三伏中最熱的中伏天,早晨的陽光已足夠令人汗流浹背。阮紅瘦站在陽光照射下,她有非常強烈的預感,今日定能收到公主的傳書,她天剛亮就站在這兒等著,到此時一動未動。喬美人這兩日也住在鐵器鋪后院,大清早的被阮紅瘦叫醒,剛與阮紅瘦吵完一場架,此時躺在樹蔭底下一張竹制搖椅上閉目養(yǎng)神,修長而筆直的雙腿并攏著擱在椅前木墩上,右手一把小團扇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風。
“來了來了……”
一只鴿子飛進視野,距離越來越近,阮紅瘦欣喜出聲,喬美人睜開一只眼,蜷起腿緩緩坐起身。
沒等鴿子飛下來,阮紅瘦迫不及待地曲膝向上身子騰空而起,單手向半空中一抓,絲毫不差地抓住這只鴿子。
她落地后,摘下傳書小竹筒,右手向天空一拋,鴿子拍著翅膀飛走。
喬美人搖著團扇站起身,腳步走出樹蔭的這一刻,她下意識用團扇遮擋側臉陽光,走來阮紅瘦身旁后,瞇起眼眸去看。
卷成圓筒形的傳書被一點點展開,從上至下寫著十一個字:“……刺客門配合風雨樓,殺無赦!”
“殺……無……赦……”
兩女低語喃喃,抬眸對視一眼,她二人不會再計較剛才吵架的事,吵架只是私人間的小事,現(xiàn)在需要接受的是公主下達的命令,這也毫無疑問正是天陽大公主對于陳閑遇殺一事的態(tài)度。阮紅瘦在看到傳書內容的這一瞬,不由自主地笑出聲,她當時曾氣惱公主竟然從不派人保護陳閑,還曾想過假如公主無動于衷,那就自作主張,假傳公主命令助陳閑解圍。而今可名正言順的出手相助,她喜不自勝,現(xiàn)在看來公主果然是在乎小白臉的,縱然這不是在乎,至少能說明不希望看到小白臉被殺。
她將傳書紙條在喬美人眼前晃了晃:“看清楚了吧,你現(xiàn)在沒什么可說的了吧?”
面對這種言語撩撥,喬美人在阮紅瘦面前不可能忍氣吞聲,哪怕沒話說也得找些話說,她白眼道:“哼,公主也真是的,江南一帶又不是只有刺客門,為什么偏要刺客門配合行動,那一個個的看著就心煩!尤其是司徒飄雪這個冷面鬼!”
“自己人緣差不說,還賴公主,你也真好意思?!?p> “嗯?”
喬美人瞪眼:“你說什么?”
“行啦行啦……我知道你眼睛又大又圓,本姑娘今天心情好,不想和你吵架,你也別瞪眼了,當心眼珠子掉地上……”
“哼!本姑娘現(xiàn)在也不想和你吵架……”
有些話并不需要多說,兩女心照不宣,嘴仗自也到此為止,喬美人神色認真起來說道:“既然公主已經(jīng)下達了命令,那么在行動之前,現(xiàn)在有兩件事必須做,第一件事,掛旗召集刺客門的人,第二件事,到湖光書院找小白臉詢問線索,他不可能沒有一個懷疑對象,也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我們兩個人分頭行事,你選擇一件吧?!?p> “到湖光書院找小白臉意味著要告知其身份來歷,我如今混在誅興盟,身份不能暴露,也不想讓小白臉知道是我……”
阮紅瘦沉思半晌說道:“我掛旗,你去找小白臉?!?p> 喬美人二話不說,回一趟房間出來后,直奔湖光書院而去。鐵器鋪作為接收消息與傳達消息的通信地點,同時也是她們在蘇州這一帶的會合地點,后院一間密室鎖著各種樣式的特制旗幟。阮紅瘦拿著召集刺客門的旗幟,騎著馬來到蘇州城外一座小山之巔,將旗幟迎風插在絕壁一棵千年老槐樹上,這面旗幟頂端有一顆穿孔葫蘆,當風灌入葫蘆口,葫蘆會發(fā)出嗡鳴聲。
阮紅瘦騎著馬下山之時,山巔的嗡鳴聲戛然而止,她勒住韁繩停在下山小路中,回頭望向山巔。
“刺客門動作真快……”
她會心一笑,揚鞭驅馬迅速下山。
嗡鳴聲的消失代表著旗幟已被刺客門取走,此人負責將會合的命令散播出去,而這面旗名叫風雷旗,乃刺客門集結令。
……
……
陳閑今日一如往常起得很早,他這幾日住在湖光書院已經(jīng)習慣了自己動手提水洗漱,現(xiàn)在兩個婢女也都住在湖光書院,提水這種事自也用不著他親自動手了。暖兒大清早來到房間,清奴隨后提著一小桶水也來到房間,她昨晚似乎受盡心理折磨,或許徹夜未眠,臉色蒼白無血色,精神興致都分外欠佳,進門看見陳閑后,一顆心越跳越快,大抵仍是惶恐不安。
“清奴姐姐,你身子……還是不太舒服嗎?要不我叫人請個大夫過來看看……”
“不……不用……”
暖兒正準備叫人去請大夫,被清奴伸手拉住,她牽強一笑搖搖頭道:“我身子沒什么事了,不用請大夫的……”
她的病大夫也無藥可治,終究是過不去心里這一關,她這么長時間以來,就只為背后之人做了昨日這一件事,然而鳳求凰這首曲子一旦被其他人彈奏出來,將會引發(fā)怎樣的后果,或者說將會引發(fā)多么劇烈的震蕩,她自是一清二楚。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兩全其美的法子,既想避免傷害他人,又想保全自己關心的人和事,當兩者只能選擇一個時,那便只能把傷害降到最低。昨晚柳牧向師擎說,陳閑又轉移了藏身地點,家中一眾下人全在當縣縣衙,這些話自然是她昨日寫在信紙上的內容,可即使這樣,也無法改變她泄露鳳求凰一事,她內心也并未因此而覺得好過一些。
她心不在焉地給陳閑倒水伺候洗漱,陳閑想著自己的事穿衣洗臉,暖兒也沒再堅持請大夫過來,月事引起的身子不適,畢竟是女兒家的私事,也不好當著陳閑的面把話說透。
她二人伺候陳閑洗漱完畢,走出房間以后,暖兒才認認真真問起清奴的月事,這方面大抵有些經(jīng)驗可以相互交流。
……
……
陳閑早餐吃到一半,馮延祚以拜訪葉觀之之名,來到了湖光書院后山院落。
二人避開所有人,在小院落涼亭內會面,馮延祚首先說起的仍是當縣小女孩一家之事的進展。
陳閑前天告訴他不妨在自己家附近多抓些人回縣衙審問,這馮延祚當日也果真這樣做了,并且收獲頗豐。據(jù)馮延祚匯報,他前天在陳府附近先后抓了七個人,昨天晚上才審問出詳細的結果,這次也有意外之喜,這七個人有五個人參與了小女孩一家之事,其他兩人則參與了女子失蹤案。前者五人,小女孩家的那兩名下人,都來牢房辨認過樣貌,已確鑿無誤,后者兩人,報官家屬也前來認過人,兩人的確涉及當縣一起女子失蹤案,由此已然毫無疑問,小女孩一家之事與蘇州各縣發(fā)生的女子失蹤案,全都是同一伙人所為,或者說全都是師擎在背后指使。
而馮延祚昨日親自帶人到杏花巷接走幸娘和魏伯及華福時,有一批人一直跟到了當縣縣衙,馮延祚昨日一個也沒放過。
被馮延祚抓進縣衙牢房的這些人,無論有沒有犯事,跟蹤官差便可認定為圖謀不軌,何況有馮延祚出面放話,小縣獄卒可不講究什么規(guī)矩,昨日便挨個一頓拷問,馮延祚當時也在一旁旁聽。這些人一共十幾個人,果然沒一個干凈的,曾經(jīng)不是山賊就是強盜,后來被某個幫派武力收編了,如今正聽命行事,至于是哪個幫派,倒沒問出來。不過馮延祚也是有見識的人,他在這前后三次抓獲的這伙人中,發(fā)現(xiàn)有個人的左臂上有梅花刺青,他當即得出此事定與梅花幫有關。
陳閑昨日已從千藝幫得知梅花刺青的來歷,皺眉問道:“馮大人也知道梅花刺青,也知道梅花幫的事?”
“沒錯,下官當過五任縣令,一任三年,這十五年經(jīng)手的案子,有三成與梅花幫有關……”
虎山漢昨日曾說過,梅花幫所過之處,必定重案累累,馮延祚對于梅花幫的了解,比虎山漢更加深刻。據(jù)他所言,有梅花刺青的人第一次犯案,約莫在三十年前,當時不知道是梅花幫,那么現(xiàn)在看來,梅花幫的成立時間至少有三十年。之后這三十年,天下無數(shù)大案,梅花幫都多少牽涉其中,有女子失蹤案,有滅人滿門案,有打家劫舍案……不勝枚舉,這些案子有的已經(jīng)破獲,有的至今尚未結案,各地官府有關梅花幫的陳年積案堆積如山。馮延祚這十五年縣令,手上累積了五六十樁梅花幫犯下的案子,官府這些年一直想徹底剿滅梅花幫,然而總是投入大收獲小,到最后只抓了些賣命跑腿的小魚小蝦。
而據(jù)馮延祚所知,這梅花幫勢力極其龐大,并且神出鬼沒,往往隔一段時間又會在其它州府出現(xiàn),這些年從來沒有固定的據(jù)點,這一點最讓官府頭疼??梢哉f梅花幫除了沒打出旗號起義,其它案子全都犯過,近乎無惡不作,勢力也毫無疑問在不斷擴大,而以武力收編各地山賊或強盜之流為其賣命,這大抵是梅花幫吸收新鮮血液的慣用手法。馮延祚最后說起這梅花幫可謂惡貫滿盈,全幫上下盡是些十惡不赦之人,幫中至少有七成以上是被官府常年通緝之人。
陳閑聽完這些陳年舊事,目前有件事幾乎可以確定,他冷笑說道:“這么說……梅花幫應該是師擎的。”
“對,下官也這么認為……”
馮延祚信誓旦旦說道:“梅花幫興風作浪三十年,早已是天怒人怨,如今竟敢在蘇州露頭,竟敢對駙馬爺動手,無論是為民除害,抑或是為駙馬爺解決此一事,下官這一趟回到縣衙以后,決定立即派人奔赴各地,收集各地官府存底的積案與原先掌握的人物線索,誓要將這些案子一股腦全部翻出來,再將其一舉剿滅。下官這一次若能做成這件大事,駙馬爺當居首功,若非駙馬爺讓下官參與此事,下官不可能抓獲梅花幫的人,也不可能得知師擎與梅花幫的關系……”
他說著說著,免不了拍馬屁,假如真能把梅花幫連根拔起,這對一位縣令來說,這份功勞不可謂不大。
如今恐怕誰也阻止不了馮延祚,陳閑也不可能阻止他,這位大人要做的事與自己的事并無任何沖突,反倒目標一致。
這只能說,馮延祚原本是為自己做事,現(xiàn)在是他馮延祚自己決定做成這件事。
在馮延祚起身告辭之時,羽音來到了書院后山院落,她今日正是來轉告陳閑昨日跟蹤柳牧的具體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