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微得以留在臨府,我內心卻是五味雜陳。
女人當真是這世上最自相矛盾的生物。
銀裝素裹的夜里,我胸口只覺被擱了一口氣,上不可上,下不可下,如鯁在喉,氣逆不適。
月色皎皎,傾瀉在蓮池波光粼粼,折射出溫婉的銀光,一株株芙蕖花開并蒂,風送蓮香。臨府的蓮池,即便是在凜冬,亦能四季如一,馨蕊不敗,粼粼波光。
我忽然來了個興致,撐一桿蓬蒿,踏一頁輕舟徐徐而行,以蒼天帷幕為蓋,以碧波徐徐為鋪,渺小地夾裹在云水之間,若一顆蜉蝣飄搖,任憑錦鯉戲槳阻攔,任憑西風霜霧埋骨,任憑滿江風月消沉,我只愿做一個渺小的我,隨波逐流憑自生。
孤舟終是在湖心擱停,傾身微靠在船身,單手支頤倚蓬窗,指尖劃過湖心,驚散湖中因魚食緊簇的錦鯉,心事透過泛白的指尖,微微生涼。
我望了望漸漸沉入水底的錦鯉,不住地輕呵,“三百年過去了,爾等還記著前事么?連一干魚子魚孫也如此怕我?”
也不知臨鳶是有意還是無意,這一夜他并不在府中。
太子夏裔君即位,臨鳶一朝由太傅升任國師,太史令孔笙更是忝列相國之位,一時風光無人能及。
三百年,恍若隔世,如今我同臨鳶之間再不曾橫亙一個曼若汐,終葵詩微終究只是一介凡人,又怎能真的介入我同臨鳶的感情?我和臨鳶這一世應當可以十分美好的,想明白這一點,我便有些豁然開朗。隨手拾起小船邊上的早已備好的一碟玉露糕,十分大度地喂起了魚。
一夜的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當天邊升起一抹魚肚白,晨曦灑在湖面激起瑩瑩白光,我揉著眼角從小船上撐起身,才遽然發(fā)現池中錦鯉竟全然翻了白肚,死了!
湖畔,臨徵捧著黑貓的尸身哭得撕心裂肺,“啊~是誰害了你!”
我腦袋忽然一陣嗡嗡作響,唯一清明的是,小胖黑亦死了。
……
后來蓮池畔聞聲趕來的人越積越多,后來我稀里糊涂被眾人架著來到岸上,后來眾人請求詩微主持家法,后來天上又零星下起了雪。
終葵詩微雖是一介凡人,卻在臨府得到了擁戴,臨府之人是真真敬她為主母,絲毫不曾輕看她。
臨徵記性不好,認不得我便是那時的妙矢,可臨府其他家奴可不曾眼瞎,從前我干下的那些荒唐事,如今俱是成了我作惡多端的證據。
加之琀之指證昨夜親眼瞧見我往池塘里撒東西,眾人更是對我下毒的事情深信不疑。
終葵詩微如是問我,“長齡姑娘,詩微始終不敢相信你做了這些,這里面一定有誤會是不是?”
我被一眾人圍著,心中有些憋悶,“自然不是我,試問哪個下毒的人會留在案發(fā)現場等人拿個正著?”
琀之急急指著我的鼻頭,“奴婢親眼所見,還能有假?”
我失笑拂開她的手指,“眼見未必為實,你不過一介奴才,沒資格在這里同我講話!”
琀之本就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經我這一般威懾,竟老實躡縮個身子,退出了兩步。
我將將松了口氣,卻見那漫天的雪花忽然凝固空中,穩(wěn)定不落,回眼看去,竟是那臨徵俯身沖至我跟前,左手懷抱小胖黑(旺財),右手化開一掌赤焰:“長齡小君,我敬你同尊上的交情,不曾計較你火燎黑尾之恨,可如今阿旺已死,新仇舊恨,我便是拼了命也要同你較上一較!”
我一見那焰火來者不善,下意識將鳳紫翎流仙裙披上身,萬般火焰皆是被這衣裙飲盡。我連連退逃,臨徵卻步步逼追。
臨徵的修為遠在我之上,即便是讓我一只手,也能輕易取我小命。不多時,我便在臨徵一個飛刃之下,從半空中橫撻下來,周遭積雪忽然飛揚起一個弧度,遮住我四方視線,竟不想那飛刃竟穿過亂雪,朝我追逼而至。
噠!
空氣中一只冰錐同那飛刃激撞,化散,破滅。
一個稚嫩的肩膀橫在我身前,“誰也不能傷害妙妙姐?!?p> 臨徵掌心本又化出一柄飛刃,但因小貍的忽然出現,堪堪忍下了攻勢。他恨恨道,“少尊,讓開,今天我一定要殺了這禍害。”
小貍倔強的抬起頭,身子不曾挪動半分,“妙妙姐,不用怕,小貍保護你?!?p> 我心內忽然一陣酸楚上涌,“小貍……”
臨徵眼中殺意更甚,卻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吻,“少尊,你可曉得,就是這個女人害死了你的生母??!你怎能護著她!”
小貍扭頭看了看我,復又看向了臨徵,嘴皮子忽然有些顫抖,“你你你你胡說!”
臨徵居高臨下指著我激憤道,“要不是因為她,你母親又怎會一生下你就香消玉殞?若非因為這事,尊上也不會為她植入記憶,讓她執(zhí)著于蘇逢生的感情,將她娶進府中,又晾著她,叫她受盡求而不得之苦。只是……”只是他沒想到,臨鳶竟對她動了情,以至于后來計劃全盤皆輸。
小貍默了會兒,忽然顫抖著身子看向我,“真的是你害了母親?”
我愣愣地看著小貍的瞳孔不語,汐姐姐是因我而死?我并無那個心境回答那個問題,我整顆心都糾結于——臨鳶為我植入過記憶。我幡然醒悟:我記得起前世,卻記不得那些關鍵記憶,又是不是臨鳶拿走了它們?臨鳶迎我入府的本意是要折磨我?那么,那么我與他之間的一切是不是都作不得真?
我不敢想,原來我以為的真,竟不是真。
見我久久不答,小貍稚嫩的小手忽然拽著我的胳膊劇烈搖晃起來,“你告訴我呀,你說話呀。”
我將小貍那仿佛十分熟悉的眉眼看了許久,“小貍,若我說沒有,你會信我嗎?”
小貍大抵是沒料到我會如此問她,她看著我遲疑了會兒,一時難以言語。
剎那間,臨徵手中的飛刃再次朝我襲來,待我反應過來時,臨鳶煙青色的衣衫在漫漫霜雪里飛揚的弧度竟是沒來由的十分好看。
他為我擋下的飛刃偏離了原來軌道,飛向時空凝固外不可移動的人群。
終葵詩微胳膊上的羅衫被飛刃豁開一道口子,露出一朵艷麗無比的孔雀曇花。
臨鳶的瞳孔遽然一縮,再無暇顧及我,剎那閃移至詩微身側,捧著她的臉頰喃喃自語,“怪不得,你們如此的相似,原來你就是她。”他一剎解開時空凝固的封禁,抬手喚了喚,“小貍,過來,見過你母親?!?p> 小貍楞了會兒,驀地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扯開一個笑容,掙扎著從雪堆上立起,抖了抖身上的落雪,急急撲到詩微跟前,甜甜糯糯地喚了聲母親。
一家三口,多么完滿的景象,汐姐姐得以轉生,我應該替她高興,可以為什么我卻感覺全世界滿是苦澀,連不慎滑落嘴角的淚滴都是駭人的苦味。
終葵詩微一時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但也因為小貍的那一聲呼喚,妍開嘴角一抹沁人心脾的甜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