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應了一起過去?」
「是的,父王?!?p> 克蕾奧諾亞沒多少敬意的回答。
利爾斯表情漠然的坐在椅子后,眼神黯淡,了無生氣,讓人覺得難以支撐起如此龐大的身軀,或者在表皮之下,只有骨架,沒有血肉。
克蕾奧諾亞有時候覺得,自己真正的父親早就在十年前死去,現(xiàn)在留下的只有軀殼。只是偶爾,出于心血來潮,會變變臉色,像那天下午一樣自如拖著時間,仿佛樹懶在陽光下懶洋洋的翻了個身,卻影響不了什么。
他眼下陷在椅子里,閉著眼:「你要是想陪他的話,就去陪他吧?!?p> 「但是王都……」
「有問題的話,你的替身可以出面。這不是問題,根本問題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p> 聽上去很好聽,很尊重,但克蕾奧諾亞知道,這不是作為國王正確的態(tài)度。至少要挑明其中的利害,有所傾向,而不能沒有立場。
錯誤的立場可以糾正,可以學習,而放棄是另一回事,只意味著逃避。
克蕾奧諾亞只能得出結(jié)論,自己的父王已然徹底失去了決斷的能力,不想承擔一絲一毫的責任。就像現(xiàn)在,自己要不要和他一起去一趟雷斯特領(lǐng),又是否又要向他提出的那樣私下過去,他給不出有價值的參考意見,只是唯唯諾諾的點著頭,問著,你怎么想。
自己明明已經(jīng)習慣了,一直是這樣,在別人面前是這樣,在自己面前是這樣,今天是這樣,去年也是這樣。一直扮演著操勞過度的,疲憊不堪的老國王,只不過在該知道的人心中,表象早已崩塌。
不過即使理性上對此心知肚明,但久違的私下見面,又撞上這個事實,內(nèi)心卻難免有些挫敗。
「我決定了,要一起過去?!?p> 利爾斯國王一時沒有反應,過了好一會,才緩緩地抬起頭,語調(diào)慢的像是舊日的歌謠,即使是一句話,也像一首詩篇那么漫長:「不留戀嗎?」
留戀誰呢?父王?宮廷?還是王都?
「沒什么好留戀的,完全讓我喘不過氣來?!?p> 聽到克蕾奧諾亞斷然的態(tài)度,利爾斯無神的瞳孔中,微微有些惋惜,仿佛因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而微微有些悔恨,又有些迷惑應該怎么挽留。
而聽到她毫無眷戀地表示著自己對于王都的厭棄,身后的禁軍都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尤其刺耳。
這是她想要達到的效果,自己對王都沒興趣,對權(quán)力沒興趣,對整個王國的未來也沒有興趣。必須要時刻表明這一點,不僅騙過別人,也要騙過自己,不能露出一點破綻。
這是自保的必要手段,表示自己沒有威脅的最直接的方法,在無數(shù)場合,一次又一次的重復,才能夠讓別人相信自己毫無威脅,那一切表現(xiàn)不過是別人在推動著他,比如曾經(jīng)還有些雄心壯志的父王,比如激進的理想主義者雷吉納。
這也是真心話,別人難以相信的真心話。
生于此,長于此,但一切也都被破壞殆盡,因為認識的,熟悉的,憧憬的人,都不在這里。這里雖然是她的歸處,但只是地理意義上,她的家在這里而已。
而現(xiàn)在的王都,連克蕾奧諾亞的一個朋友都沒有,這里的朋友甚至不是指可以信賴的,交換意見的密友,就是政治盟友都不算多。一個人長久的相處,的確有些孤單,讓她渴求著能夠正常交流而不出問題的人,甚至連弗雷恩那種帶著刺的,裹挾著真心話的試探都顯得可愛而親切。
即使不可愛,也讓人很愉快。
「如果不在王都的話,能見他嗎?」
「誰?」
「利奧,雖然被逐出了王都,但沒有限制什么其他的,即使去那里劍他也沒什么影響。」雖然像是征詢意見,但實際上也沒有討論的必要。而自己只會得到肯定的回答。
利爾斯只是抬了一下眼皮:「你自己去安排?!?p> 雖然早就想到,果然還是火大,因為自己的父王火大,更因為料想的出父王反應的自己,感到火大。
「那我就告退了?!?p> 她抑制住嘆息的沖動,行了個禮,準備離開,但在入口處,還是忍不住回頭看去。
表情空洞,陌生,卻又看習慣了。
她離開了。
克蕾奧諾亞和自己的父王接觸的本來就不夠多,因為怎么看不順眼,而又有無數(shù)人將自己和父王綁定。
而這種綁定在克蕾奧諾亞看來,是敗者的一廂情愿,他們在自己的父王身上尋求希望,卻又尋求不到,便轉(zhuǎn)向自己。其中的大多數(shù)人并非真的認為自己是他們的救世主,只是認定自己不會主動否定他們的宣傳,會遵循他們的意志。
克蕾奧諾亞也的確沒有想要對抗,這只會付出更大的代價,但也不想順著他們。
也因此,她才會把自己的所有時間浪費到各種亂七八糟的地方。而這次這樣不得不接觸自己的父親,又不免有些束手束腳。
回到書房后,她坐在椅子上嘆氣:「說服莉亞對弗雷恩,果然沒什么困難吧?!?p> 「是的,不過只要公主殿下有意,應該更簡單……」布蘭達態(tài)度畢恭畢敬。
「他想要爭取什么就自己去吧,不用我主動伸出手,我也沒那個興趣?!箍死賷W諾亞一邊說著,也一邊在心中梳理利害。
弗雷恩在說過自己無意干涉之后,進一步在明面上拉開了與克蕾奧諾亞的距離。再加上格蘭特的推波助瀾,私下的洽談,被普遍認為弗雷恩是在抱怨對護衛(wèi)的松懈和抗議,而格蘭特是見證人。
之后的發(fā)展也不難預料,他離開之后自己從此賭氣,在公開場合露面更少,也水到渠成,自然而然。那么需要做到的另一點,就是至少在他需要做些什么的時候,自己盡可能的拉開距離。
只有偶爾的私下見面,交換信息,仍有必要,現(xiàn)在算是唯一的政治上的盟友。
「薩爾瓦·卡塔羅斯的那邊真的沒問題嗎?」
「她知道,她知道也沒關(guān)系,不如說是遲早會知道。」克蕾奧諾亞說,「無論是誰,優(yōu)先定制一套自己用的舒服的裝備,都躲不過,而且這也同時說明,只要他們能想到合適的辦法,自然就能夠吸引住弗雷恩。我們在背后沒做什么小動作。」
想到這里,克蕾奧諾亞沉默下來:「希望別人也不會做什么手腳吧。」
希望渺茫。
「不過……」布蘭達的聲音猶豫不決,「他真的值得這么大張旗鼓去爭取嗎?」
「不行也行。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闺m然給出的理由冠冕堂皇,但從進一步的交流下來,她覺得自己無法輕視他。
無法輕視,也無法理解。
這幾天零零碎碎的一些認識,克蕾奧諾亞也鼓足勇氣,謹慎地問出他到底想要些什么——之前也有人貿(mào)然涉足這個問題,而他的排斥感顯而易見。
只不過她自己當面問起這個,得到的回應卻很認真,只不過難以參透。
「知識?!故沁@樣回答的,但是眼神和他在圖書館里見到的那些學者顯而易見的不同,沒多少求知欲,反而顯得審慎而焦慮。
「因為好奇?」
「不,因為陌生的國家、陌生的文化讓我不舒服,不自在?!顾麚u搖頭,「如魚離水,我感覺自己如魚離水,什么都不知道?!?p> 「但你知道你自己要面對的敵人,也知道你所處的環(huán)境,這不夠嗎?」
「當然不夠?!?p> 淡淡地笑了。
「不如說,永遠不夠??吹今R蹄鐵的時候,到底是看到了陌生的鐵器,是馬蹄鐵,或者是礦石源自優(yōu)質(zhì)的礦山,還是哪個杰出的工匠。其中都是云泥之別,而且對于我這種沒有其他戰(zhàn)斗能力的人來說,很重要?!?p> 用魔法鑒定不就好了嗎?大概是這種疑惑的表情寫在了臉上。他微微有些不耐煩。
「不會很極端嗎?」
「不會?!顾麚u著頭,「我看到的是雜亂無章的線條,你看到的是陌生的魔法陣,法伊也許能夠說出它的功用,而她的師傅或許又能夠說出其中的弱點和改進之處。那么一進門,看到這樣一個閃著光的魔法陣,誰能夠最好的處理掉?」
「所以才叫如魚離水?!顾狞c頭,她現(xiàn)在才明白了這個比喻的意義,「如果只是一般的知識,沒什么好擔心的。必要的話,我可以安排人幫你讀,你只用聽,或者咨詢這方面的專家,只要你需要。」
「你來安排?不會太顯眼嗎?」
如果說有什么問題是弗雷恩不用學習的,明顯就是怎么處理關(guān)系。他對距離感以及貴族之間的繁文縟節(jié)特別敏感,就是敏感到過頭。
「這是你的正當需求,甚至不用瞞下來,比起讓別人對你干涉和安排,這樣算不上什么風險?!箍死賷W諾亞當時這樣回答,她覺得有些疑慮也到了挑明的時候,「相比之下,你更需要注意的是,其他的陌生面孔?!?p> 她毫不懷疑自己的幾個兄長會用其他的方法滲透,他們沒有耐心等太久。即便在薩爾瓦的領(lǐng)地,那才是主要的不安定因素。
「我明白了?!?p> 點頭的動作再怎么穩(wěn)定,也不能讓克蕾奧諾亞好受多少。雖然她并非真心的希望自己能夠得到什么,但也希望能夠這段自由的,對等交談的時光,能更長些。
只不過總不會太長,希望一切也不要太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