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學(xué)稚童的歡悅還猶響耳畔,佝下身正欲整理歪歪斜斜蒲團的老者,矍鑠的雙眼忽然注意到神色恍惚的我。
探起身,捋了捋白似雪胡須,他溫和一笑:“散了吧?!?p> 可我坐在那兒,不吭聲。
我這來者何意,老者開始似乎絲毫不在意,一邊規(guī)整著蒲團,一邊拾揀著席榻間被丟棄的宣紙;一張張用來練字識文的紙上,鬼畫桃符著孩子們鬧趣之筆,老者表情極心疼又無奈。
等打整好木亭,老者再看上我這頭,依舊紋絲不動地僵坐在原地,此時他眼中終于多了分疑惑。
“姑娘是在等人?”
我驀地一怔,隨即點點頭。
“難怪。”
老者釋然一笑,順勢將那放在角落邊的炭盆挪到我跟前。
“天冷風(fēng)大,姑娘可別凍著了?!?p> 話畢,老者終于起了去意,含笑慈祥地朝我一頷首,便轉(zhuǎn)身朝木亭外退去。
而此時面對這番既熟悉又生疏的相逢,如鯁在喉的我不知如何挽留。而換上謝公屐的老者沒走出兩步,忽轉(zhuǎn)過頭,又瞇著眼打量了我一番,問到。
“老兒唐突。姑娘,你我是否見過?”
一瞬間,心中如暖春襲來,融去那些讓我心口難開的寒冰。
站起身,拖出比垂暮之人還蹣跚的步子,走到最靠近老者的木欄邊,僵硬地開口應(yīng)到。
“見過的?!?p> 一陣顯而易見的驚錯在老者面見騰起,慢慢地,又平撫過去,他極抱歉地說到:“老兒我年紀(jì)大了,記性不好,只瞧著姑娘面相莫名親切,卻想不起在何處遇過?!?p> 我憨憨而笑:“親切足矣?!?p> “不知姑娘如何稱呼?”老者更疑。
趁著被那股泛濫吞噬前,我鼓起勇氣說到。
“先父曾說家母懷我時,因胎動頻繁,被家中長輩斷定是個男孩;先父大喜間,早早為麟兒向授業(yè)恩師求福賜名。師公聽聞此事,以一句‘淳自良材千遍醞,源出清流萬載甘’相喻,并取詩頭‘淳、源’二字,合拼為名。誰知,數(shù)月呱呱墜地的我,竟是個女娃。”
汩汩咸咸澀澀的淚悄然滑下,浸入我微張的口中,堵得無法言語。
可聽著我敘述名字里典故的老者,突然口犯驚慌。
“不,不,不對!姑娘,這故事還有后續(xù)??!”
老者面色如四季更迭,一番克制后,那激動如西垂落日光染遍滄桑之容。
“‘淳、源’二字過于磅礴大氣,眾人皆說一個初生女娃無福消受,恐怕有損命緣。故,老兒我在這女娃滿月之喜上再次為她正名時,便將這名字中的‘源’字改成‘元’;一來立意其‘活力昌茂’,二則元字拆解開為‘二兒’,有‘二來帶子’的好兆頭。淳元,你名字里的典故,老兒說得可對?!”
“對,師公說得極對?!?p> 一時淚如山崩,我跪下身,連忙朝師公叩頭請安。
“不孝徒孫李淳元,給師公您老人家叩頭?!?p> “起來,快起來!”嚴師公也是一臉老淚縱橫,忙攙著我攬入懷中,直喚嘆到:“蒼天有眼吶,蒼天有眼!李家仍有后可繼??!”
.......
炭爐上一壺來回添了四五次水,淡了那山茶的香味,可絲毫淡不去我和嚴師公久別重逢的喜悅。
而我如何從李家這場厄難中死里逃生,成了一個充滿奇跡的戲本子,聽得他老人家兩眼通紅,嘆息不斷。
當(dāng)聽到我得外祖父庇護,他雖稍有心安一點頭,可面色間仍愁容不散。
師公道:“如今你在宋家,雖可為避得一時腥風(fēng)血雨,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小點,你還年輕,還有很長一段人生路要走;好不容易從這是非中抽身,不如放下前塵往事,早覓良緣,安安穩(wěn)穩(wěn)過自己的日子?!?p> “放下?”
或許是故親重復(fù),那藏在心里深處的傷疤又再次崩裂開,涌出一股錐心刺骨的痛。
“師公,你叫我如何放得下這血海深仇?午夜夢回,縈繞在我夢里的,是我李家上下四十三口冤魂!”
我稍稍哽咽,辯到:“師公,小點不敬問一句,你可見過我李家一日滅門的慘狀?您老不敢想,可我也時時刻刻不敢忘!”
一閉眼,滿目被帶血的回憶占據(jù),淚落無聲。
“那東門刑臺上,我阿爹,阿娘,小弟,堂叔,堂嬸,堂哥,王姨,奶娘,朵兒,柳叔,一個個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他們的尸首像是臘腸般吊在刑架上,即使將身體里每一滴忠良之血流盡,可還是洗刷不掉他們身上的冤屈,正不了大歷朝堂上那股日益淪喪的浩然正氣!”
“那你又能如何?”
嚴師公的面色,在我抑揚頓挫的痛斥下,陰晴不定著;可許久之后,他一股心灰意冷反噬而來,悵然地勸上我。
“小點,你終究是個女子,薄弱之身扛不起這血海深仇,更肅不了亂世污濁?!?p> 我不甘而答:“女子又如何?可我不認命!顧家和大歷天家欠我李家的,我偏要連本帶利的討回來!”
說到憤然處,我倏地起身,端端正正跪在嚴師公對面。
師公驚起:“小點,你,你這是做什么?”
“師公,小點此番來,就是懇求您出山助我一臂之力,為李家洗刷不白之冤!”
“你為何這般固執(zhí)?且不說我一個行將就木的糟老頭子,無半點回天之力,然你一個罪臣孤女,無權(quán)無勢,拿什么和權(quán)傾朝野只手遮天的顧賊斗?更拿什么撼動大歷天家?小點,你這是以卵擊石!”
“不,我非自不量力!”
一意孤行在心,我不曾轉(zhuǎn)圜自己的初衷。
“北燕,將是我李淳元絕地反擊的最大助益。只要我能順利登上北燕后位,那我家的仇得報指日可待!”
“你,你——”
我堅毅滿面:“不瞞師公您,我如今已入北燕后宮,封為美人;而以慕容曜對我的恩寵,我有信心奪得這北燕帝后之位。師公雖歸隱多年,可您在眾多寒門士子心中威信,依舊不減;只要您肯出山相助,小點相信大事可成!”
“不可能?!睅煿珖涝~拒絕到。
“為什么?”我驚問間,有些不知分寸的駁斥到嚴師公那股頹然:“難道師公您能眼睜睜看著多年心血付諸東流,且碌碌無為地躲在這邊陲之地,終此一生?”
“過眼如煙,再圖亦是枉然?!毖垡槐犚缓系臅r間,蒼涼填滿了師公的雙目:“更何況,老兒我曾在你師婆和師叔墳前立過重誓,今生不再與這天下有任何瓜葛。”
勸不住的,他老不執(zhí)著,只是疼惜地撫了撫我的臉。
“有生之年,能得知丫頭你安好,老兒我已覺無憾。只是人各有志,強求無果,你還是自去吧?!?p> 轉(zhuǎn)身間,師公那略佝僂的背影,與我腦海中他當(dāng)年遠離大歷時的光景重合在一起;只是那時讀不太懂的感觸,如今再次重溫,卻躍然于心間。
哀莫大于心死。